006
安东尼奥·索恩离开国王的书房时,太阳已然下山,夜幕笼罩了偌大的怀特王国。
夜晚的巴莱王宫空空荡荡。
公爵没喊仆从带路,他比这里的仆人更习惯于黑暗与幽静。高挑英俊的青年独自穿过冗长的走廊,走下楼梯,王宫庭院近在咫尺。
回到巴莱王都不过几天,可索恩公爵却觉得这短短几天却比东征打一场战役更为疲累。
贵族之间的虚与委蛇,官员习惯的含糊措辞,社交场合与直面国王时的辞令等等,这不比刀兵相见、马匹嘶吼来的更吵闹,但落在他耳畔却让索恩公爵无比厌烦。
离开书房后,落入黑暗当中,竟然成为这几日最为安宁的时刻。
索恩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他迈开步子,步入庭院,明亮的月色倾洒下冰冷冷的光芒,照亮了如诗如画的花园。在东征的行军路上从来看不到这样的美景,索恩闭上眼依旧能感觉到那漫漫黄沙在高温下蒸腾带来的热气与干涸。
是王都的所有人都不曾体会过的高温。
说来也嘲讽,于一夜又一夜的战斗间隙中,唯独能安慰士兵们的便是家乡的歌谣与美景,与弥漫于空气中的和平。
然而当他真正回来,却反而觉得眼前的一切虚假的令人厌恶。
记忆中的歌谣……
安东尼奥·索恩蓦然回神。
月色之下,婉转歌谣是如此的动人,以至于让索恩在片刻之间模糊了记忆雨现实的界限——原来回荡在耳畔的歌谣不是幻觉。
他停下脚步,循声转头,看到花团锦簇之下女神像的平台前,那一抹娇小伶仃的窈窕身影。
是莎琳·瑞汶。
几乎是在触及到那宽大的薄纱裙摆的第一刻,索恩公爵就认出了她。
不知羞耻的女人,就这么套着没什么作用的纱裙出现在庭院里。她挎着一个篮子,赤()裸的脚掌在女神像的平台前来回踱步,一边将花篮中的鲜花抛向四周,一边唱着赞颂女神的歌。
怀特王国信奉光之女神,唯独国王和王国中的女性才有在夜间向神明祈祷的资格。
他听到那抹倩影虔诚地向神明祈祷。
“一则请求女神,早日平复疫病,换我家乡安宁。”
一把鲜花高高扬起,而后柔软地落在平台上。
“二则请求女神,赐陛下一名子嗣,换王室家族延续。”
另外一把鲜花落在女神像前的水池中。
“三责请求女神,让……公爵大人寻得他的灵魂伴侣,获得幸福。”
一把鲜花落在少女赤()裸的脚边。
安东尼奥·索恩愣了愣,而后拧起眉头。
她在为他祈祷。
踩在平台边缘的莎琳·瑞汶,走的摇摇晃晃、竭力维持住端庄挺拔的步伐,唯独一名女性虔诚祷告时才会这么做——不可以离得太近,会惊扰神明;不可以离得太远,显得没有诚心。她要脱下华美的服饰,脱去精致的鞋子,用最真切的姿态直面女神,诉说心底的希望和信仰。
只是索恩没想到,她的希望中还有他。
走在平台边沿的莎琳转了个弯,而后挎着花篮的少女脚下一滑,失去了重心,眼瞧着要朝着神像外的花丛栽倒下去——
安东尼奥·索恩迈开了步子。
那一刻,月夜的宁静应声而碎。
莎琳屏住呼吸,她畏惧般闭上眼睛,但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发生。
最先是她的脊背与男人的臂膀发生接触,而后莎琳整个人就栽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当中。
她抬起眼,对上的是那双总是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莎琳嗅到了属于他的气味。
和梅菲尔德二世不一样,少年国王在香水的掩盖之下,带着一股稚气未脱的少年气息。而索恩公爵没用香水,莎琳能闻到男人布料上淡淡的干净皂粉味。
以及在布料之下,更为沉淀的,男人的气味。
月色再亮,也抵不过太阳。俯首的青年背着光芒,白日里的浅色眼睛仿佛吸进周遭的全部色彩,几近黝黑。
安东尼奥·索恩凝视着她,片刻之间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呼吸交错,眼神相接,莎琳从他因避光而漆黑的双目中看到的是平静和认真。他就这么盯着她,仿佛莎琳·瑞汶是这世间唯一值得这位战争英雄注视与端详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莎琳恍惚觉得,也许未来的公爵大人,就是这么怀抱着自己的灵魂伴侣,用这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深情看着对方。
但下一刻,幻觉骤然破碎。
扶住莎琳后,索恩公爵就像是躲避瘟神一般,无比嫌弃地松开了手。
温暖的臂膀离开,夜间的冷风吹了过来。只穿着薄薄纱裙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看清索恩脸上微妙的嫌弃,不禁叹息一声。
“公爵大人。”
莎琳微微屈膝,从女神像的平台上来到地面。她依旧挎着装满新鲜花瓣的篮子:“关于不冻港疫病的事情,已经商议结束了?”
索恩低了低头。
他虽然松开了手,但眼底却没有白日对峙时的激烈情绪。清贵的英雄思忖片刻,不答反问:“为什么帮我?”
指的自然是白日那一巴掌。
莎琳一笑。
当然是因为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了,莎琳心想。索恩公爵敢直接呛梅菲尔德二世,是因为他知道小国王是什么性格。若非有莎琳暗地煽风点火、伊娃小姐又惹毛了梅菲尔德二世在先,她也没想到昨日一句话,后面还连环跟着几个人戳国王的火气。
不过结果也不坏。
至少现在索恩公爵愿意停下来与自己交谈,而非一见面就是冷嘲热讽,不是吗?
“我是在自救,大人,”莎琳实话实说,“今日陛下心情不好,如果您出了差池,明日王都上下都会说是我的错。”
索恩公爵没说话。
她迎上青年审视的目光,只觉得对方大概是有自己的盘算。
但这与莎琳也没关系。
挎着篮子的少女干脆转移话题:“按道理我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但不冻港是我的家乡,大人,我想知道你今日与陛下讨论至深夜可否——”
“还没有结果。”
索恩迎上莎琳讶然的目光,冷淡回应:“不冻港是宰相大人的领地,想要真正的解决问题,得等他出面才行。”
莎琳可没想到索恩会直接告知与她。
也许是她的诧异不加遮拦,索恩接着开口:“就算我不说,迟一些陛下也会告诉你。”
莎琳侧了侧头。
她静静端详着面前的安东尼奥·索恩。月色之下的青年长身玉立,他本就容貌清贵,褪下戎装、换上华服,挺拔修长的身姿伫立在这花团锦簇之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索恩公爵比懵懵懂懂的小国王更像是这偌大王庭的主人。
也许是月色柔和了公爵的棱角,也许是他主动解惑,莎琳莫名觉得……在这层层抵触和戒备之下,索恩公爵本人并不是多么敌视她。
否则的话,何必伸手去扶她一把呢?
他把她视为王室无后的罪魁祸首,这么一摔,哪怕是栽进花丛里也会受些皮肉伤。国王的情妇变得丑陋,索恩公爵应该高兴才是。
既然憎恨她,为什么要救她。
莎琳左思右想,实在是捉摸不透安东尼奥·索恩的想法。她见过太多的人,也接触过完全不同的态度。入宫以来讨厌莎琳·瑞汶的人太多了,直接辱骂训斥到她面前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莎琳觉得,那些人决计不会在她摔倒时扶住她。搞不好看她被树枝灌木划花了脸蛋,还要当众拍手称快。
但他眼中挥散不去的厌恶也不是假的。
这让莎琳感到困惑。
她看着他的眼睛,颇为不解地开口:“大人,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索恩抬了抬下巴:“讲。”
“宰相大人的‘爪牙’遍布朝野,陛下的情人也不止我一个,”她轻柔的嗓音在“爪牙”一词微妙加重,“为什么您独独如此憎恶我?”
“……”
面前的青年身形微妙地顿了顿。
莎琳本以为他会惊讶于自己的大胆,或者干脆勃然大怒,像白日那样怒斥自己不要脸。然而在短时间的空白过后,出现在索恩脸上的依然是那副轻慢与沉着。
“莎琳小姐,”他冷冷道,“我也有个问题。”
“公爵大人请。”
“你是宰相的人,”索恩说,“我对你什么态度,你又为何如此在意?”
莎琳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身处巴莱王都的官员,大半都是宰相威廉爵士的人。安东尼奥·索恩亲自砍了把持朝政的林恩公爵才过去多久?如今他回来了,没有直接带兵把与威廉爵士沾亲带故的人全抓起来砍头,已经能算是平和温柔,只是讨厌梅菲尔德二世身边的一个情妇,又算得了什么?
但莎琳还是把笑容挂在脸上。
她就像是没听懂索恩公爵的话,柔柔说道:“公爵大人说我是宰相的人,那可就错了。”
莎琳抬眼,重新与之对视。
“大人,”她无比认真地开口,“我是陛下的人。”
索恩公爵拧起眉头。
莎琳略过青年的戒备和反感,依旧用温和的语气坦言:“您前脚回来,后脚威廉爵爷就称病在家,公爵大人,您应该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吧?”
“一是威廉爵爷知道您一回来,肯定要与他针锋相对,爵爷称病,就是为了躲避你的锋芒,”不等公爵回复,莎琳继续说道,“二是如您所说,不冻港是威廉爵爷的领地,他不发话,您与陛下商量出解决方案也没用。若是等爵爷再‘病重’几个月,不冻港的疫病拖得厉害了,就算您不低头,其他大臣也会逼着您低头。
“而爵爷呢,则完全可以像个救世主一样,像当年平定叛乱的您一样,惦记平民与王国的安危,奇迹般的‘痊愈’,出面挽救疫病危机。到时候民心所向,您觉得您还有机会完成自己归来之前的目的吗?”
安东尼奥·索恩公爵归来有什么目的?自然是铲除宰相大人把控朝政的威胁。
莎琳侃侃而谈,意思也很明显:她有办法解决索恩公爵的困境。
然而听完她的话,索恩没开口。
他只是重新打量了莎琳一番:“所以,你打算背叛宰相大人。”
莎琳挑了挑眉。
这男人……油盐不进啊。
索恩公爵并没有因为莎琳的苦口婆心而软化态度,即使是重新打量,青年眼底的戒备也依然不减。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却相当讥讽:“四年前威廉·伦诺克斯爵士在暴徒手中救下了来王都避难的你,算是于你有救命之恩;三年前他将你介绍给了国王,算是于你有知遇之恩。而现在,你却打算背叛他,莎琳小姐,逃难归逃难,礼义廉耻都被你丢在逃亡的路途上了吗?”
倘若换做其他人,被安东尼奥·索恩这般国家英雄训斥,怕是早就无地自容了。
但莎琳不在乎。
她甚至依然保持着礼貌的笑意,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大人。”
莎琳的语气沉稳,表情丝毫未变,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向对方时保持着真挚与诚意:“您是英雄,您在乎。但我若是在乎,我不会成为陛下的情人。”
她坦坦荡荡,反而让索恩公爵哽上一哽。
见他神情变化,莎琳眉眼弯弯:“而且我说过,我是陛下的人。”
当莎琳·瑞汶第二次强调这件事的时候,索恩也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不是帮您,公爵大人。我是在帮陛下,”她说,“可否听我一言?”
“如何处理此事,我有我的办法。”
“但听我一言也没什么。”
“……”
“那我就讲了,”莎琳可不给索恩再次嘲讽自己的机会,“威廉爵爷无非是想等您自行走入绝境,再出面当救场的人。不如您就这么办,在疫病真正成为大()麻烦之前,反逼他出面救场。”
“你想让陛下与我当众对立。”
这……
倒是出乎莎琳意料了。
她本以为安东尼奥·索恩平民出身,又常年在外征战,会对政治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却没料到自己话说一半,对方竟然接住了她准备好的台词。
不仅接住了,索恩还笑了笑,这个笑容中倒是没多少敌意。
“逼迫陛下与安娜玛利亚王后圆房就是个很好的办法,”青年说,“陛下会因此动怒,到时候僵持不下,威廉爵士自然会为了换取陛下进一步信任,出面打圆场。”
“我可以帮您,大人。”
莎琳不假思索地说:“威廉爵士因为你与陛下的矛盾而‘大病初愈’,就能解决不冻港疫病的问题。到时候我会亲自与陛下说,拿着王室子嗣当幌子,这是公爵大人您的计策罢了。”
“而你。”
索恩顺着莎琳的话茬往下接:“当所有都逼迫陛下的时候,你依旧是他身边最贴心的解语花。从头到尾你什么都不用做,还平白无故多了我这么一位合作伙伴。”
莎琳的小算盘被戳破,也不愧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人总是要为自己谋划出路的,大人。您也不亏什么,不是吗?”
果然威廉·伦诺克斯选中她是有理由的。
索恩公爵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不可谓不心惊。当面前的少女开口就是“逼宰相救场”时他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因为这也是安东尼奥·索恩的计划。
只是在他的筹谋中可没给莎琳·瑞汶留有回转的余地。
没料到的是她竟然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而对于索恩而言……他需要一位梅菲尔德二世的身边人。
尽管索恩确实觉得这位莎琳小姐莫名碍眼,可多个能合作的人,不是好事也不会是件坏事。
但——
安东尼奥·索恩微微垂眼,他的视线顺着莎琳清秀天真的面庞下挪。
少女的淡淡雀斑从鼻尖消失,而后又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处渐渐出现,一路向下,笔直的锁骨小巧清晰,在薄薄的纱裙中若隐若现。这近乎透明的布料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莎琳稍稍一动,或者夜风一吹,薄纱之下的肌肤,还有身形的轮廓于月光中影影绰绰。
这比不穿更具有效果。
当索恩迈出那一步之前,她在为他祈祷。
纤细娇小的姑娘几乎没什么重量,就这么栽进他的怀里,隔着薄薄一层纱裙,索恩几乎能感觉到她的脊椎骨。他的鼻尖依旧萦绕着少女的气息:发油的香气、香水的味道,还有来自她白玉般肌()肤之上的,本人的甜美。
但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为他祈祷、栽进他怀里,还有几本没什么用处的纱裙,甚至是白日书房内的一巴掌,在莎琳·瑞汶一番明摆着早有准备的“投诚”发言之下,都成为了暂时示弱讨好他,换来一次心平气和交谈机会的筹码。
意识到这点,索恩只觉得心底窜起一股隐隐怒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愤怒于莎琳·瑞汶算计自己?她就是这么一路算计过来的。
回到巴莱王都,每每见到她,索恩都觉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连宰相威廉爵士本人都不曾招惹索恩公爵如此厌恶。
“我早就说过,”他绷紧面孔,那股消散的憎恨又回来了,“你我本没有利益冲突,莎琳小姐。”
“所以?”莎琳仿佛不解般问道。
“所以你有话直说,像这样的准备。”
话说了一半,索恩厌恶的视线极其露骨地在莎琳身上扫了一圈:“大可不必。”
而后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男人的动作果决,随着他的转身,夜间的冷风在二人之间扩散开来。只穿着纱裙的少女再次抖了抖。
但颤抖过后,莎琳盯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
什么嘛,她咬了咬嘴唇,近乎得逞般眯起眼睛。
她可太懂一个男人看向一名女性时的目光究竟是什么含义了。即使摆出厌恶和憎恨,也无妨莎琳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哪里。
——真的无动于衷?
莎琳得意洋洋地想,那又怎么会去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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