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菲尔德七十岁的时候, 安娜毫无征兆地宣布了息影。
所有人都明白她这么做的意图谢菲尔德虽然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七十岁的年龄,已经称得上长寿了, 要知道全世界有太多人活不到七十岁。
安娜的影迷怨声盈路,强烈反对她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事业。
安娜却摆摆手, 对着镜头甜甜一笑“我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 我只是休息一段时间, 以后还会回来的。”但人人都知道,在她的老情人离世之前,她是不会出现在银幕上了。
谢菲尔德知道这件事以后, 眉头微皱,用上了命令式的口吻“安娜, 我的身体很好,不用你操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安娜却像没有听见他的命令一样,提起裙摆, 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脚尖, 旋转到他的身边。她是一朵下坠的花儿, 飘落到他的腿上“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呀。我想做的事情, 就是陪你。”
三年过去, 她愈发具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手脚纤长,脸庞的轮廓纯净而美丽, 失去了小女孩的圆润和稚气,嘴唇也越来越饱满,如同两片涂了红色果酱的玫瑰花瓣。
她身上的少女气息, 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陨落, 反而像糖渍的紫罗兰一样, 变得比从前更加甜美动人。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谢菲尔德的变化尽管他已经竭力保证良好的作息和饮食习惯,却仍然无法违抗自然的规律。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他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瘦削紧实的腰身,拥有了小肚腩不大,但的确有了。
安娜发现以后,就总是把手搁在他的肚子上,快乐地问道,他们的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谢菲尔德有时会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两下;有时会递给她一个冷眼,然后继续看书;当然,更多时候,是把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放在那条苍老却依然壮实的罪恶之蛇上,直到它亢奋得让她明白它的主人并不具备怀孕的能力。
他们像蜜月时期一样,开始了漫长的旅途。谢菲尔德带她看遍了欧洲的教堂,从莱茵河看到波罗的海,再前往阿尔卑斯山附近。他给她戴上欧洲女性最青睐的那种边檐似波浪的宽檐帽,告诉她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区别,罗马式和哥特式的特点。他买了一个便携式的相机,拍下她在彩绘穹顶、长满粉红色植物的河畔、蓝天白云下翩翩起舞的照片。
照片是彩色的,却没能留住她十分之一的美丽。最叫人遗憾的是,它们只能留在同样色彩鲜艳的人间。
他们在全世界的海滨城市留宿,在那些热闹或冷清的白色沙滩上,沐浴着炽烈的阳光。他的小情人解开比基尼的带子,懒洋洋地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直到线条优美的后背被晒得滚烫。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玩沙滩球时,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瞥向她脊椎沟上显眼的美人痣。
他们并不是一直都待在夏天里,有时也会去北欧赏雪对于安娜来说,是玩雪。滑雪场的游客认出了安娜,惊喜地问她是不是不朽的爱情的女主角。安娜戴上红色的毛线帽和毛线手套,朝他嫣然一笑“是呀”不等对方殷勤地套近乎,她转过头,摊开手掌指向谢菲尔德,“那是我的爱人,我们一起的你有什么问他吧”
她总是这样热情洋溢地介绍他,不管对方听完后,是否会露出讽刺漫画里夸张的惊异表情。
这是一片没有白昼的国度,而她是这片土地上,他唯一能伸手碰到的闪亮的星星。
他们也像其他夫妇一样吵架,大多是因为吃醋。安娜不满他跟一个肤色微黑、大腿强壮、臀部丰满的妙龄女郎说了会儿话;他则不想看见她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露出灿若春花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控制欲与占有欲越来越强,用安娜的话说,“简直就是野蛮的奴隶主”。
他们有时候会在一个地方长住。野蛮的奴隶主为了讨他的小情人欢心,会在她心仪的地方买下一幢幽美的别墅。他让她在深红色、墨绿色或金黄色的织物地毯上躺倒,亲吻她因永夜而变得白皙的小脸蛋;她则在一间又一间洁净的书房里,激起他肮脏的热欲。他们亲近的频率丝毫没有因为岁月而衰减。六月份,安娜过生日的时候,笑嘻嘻地对着蛋糕许愿说,希望她的老情人能一直这样强健。他冷哼了一声。
他七十一岁的时候,安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没有一点预兆地离世了。
醒来后,她呜咽着爬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亲吻他的眉毛、鼻梁、脸颊和嘴唇她打开床头的小灯,泪眼朦胧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确老了,眼袋跟几年前相比下垂了不少,下颚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晰,幸好他的鼻梁很高,撑住了整张脸冷峻的线条。其实,不管他老了,还是丑了,她都不在意,她只要他活着,活着,活着
他被她炽热的泪水烫醒了,撑起身,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他的小妻子哭得面色涨红,两眼红肿,肩膀不停耸动。她流着热泪,吻上他的嘴唇,小猫似的呜呜说道“我想要你永远活着。”
他明白过来,回吻了她,说“我会永远活着。”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谎话。于是,她也毫无疑问地哭得更加厉害了。
他却没有收回这句话,而是用手指梳了梳她混合着热泪和热汗的头发,低声问道“你相信我吗”
她红着眼睛,反问道“相信你什么”
“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的秘密么。”
当然记得。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存在上千年的教堂与彩绘见证了他们的结合,他们就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能像它们一样持久而不朽。然而,艺术能永远活下去,人类却不能。除非他们也像艺术一样,存在于教堂天花板的彩绘里,存在于的文字里,存在于永不会消散的幻想中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没办法永远活着。
就算他们的故事经过媒体与记者描述,流传了下去。他们也不算活在了文字里,因为那些描述必然是失真的,没有记录下他们真实的心境,可愿意忠实地记录他们的痛苦与快乐的作者去哪里找呢
“别哭,”谢菲尔德垂下头,亲了亲她有些潮湿的额头,“先听我说,宝贝儿。”
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声音却带着一种理性的冷静,这种理性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声音里了自从爱上了安娜,他就变得越发感性。或许安娜没有察觉到,他却明显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苍老而幼稚的男孩。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我恨不得你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希望你永远属于我,即便我死了,也属于我的鬼魂。以前我希望我去世以后,你能很快地忘记我,去周游世界,你看那些壮美的河山和建筑,去沐浴海滨的阳光,好知道爱情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我无耻地后悔了。我想要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名字永远以我的姓氏结尾,想要你去周游世界的时候,发现每一片土地都曾和我走过,想要你跟别的男人上床的时候,想起我也曾这样满足你。”他盯着她的眼睛,全无绅士的温和与优雅,像一个看似冷静的疯子,冷漠无比地告诫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永远活在你的心中。”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粗暴的一面。然而,听见这番话以后,她却感到了奇异的安心。
“那你不许食言。”她止住了抽泣,躺在他的手臂上,小声地说,“不要让我忘记你。”
“好。”
“一点都不能让我忘,包括你眼睛旁边那颗丑丑的褐斑。”
“好。”他低声哄她,“什么都答应你。睡觉吧,好吗”
她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是让我忘了,我就去和那些你讨厌得要死的男人上床让你知道食言的下场。”
谢菲尔德最终究竟有没有食言,无人知晓,但安娜知道了说错话的下场她被他单手抱了起来,尾椎骨压在他的腿上,又一次发出了小猫似的呜呜声,但这次是因为快乐的。
最后,他们回到了蜜月旅行的第一个小镇,在那里暂时住了下来。柯特妮中学毕业后,就去其他城市念大学了。她的男朋友严格来说,应该是前男友,跟另一个金发女孩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了孩子。镇上的人知道安娜和谢菲尔德的真实身份后,变得分外拘谨,不再敢串门或是讲闲话。
他们在这里待了十日左右,赏玩了一遍从前的风景,就再次踏上了旅途。很多壮丽奇特的景观,他们都不止观赏过一遍,但因为每次都能碰见新鲜的人或事,所以并不乏味。
安娜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文笔过得去的作者,愿意忠实地记录下他们的一生。她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那位女士,嘱咐她一定要把这本回忆录写得生动详尽。
这样,就算她老了,老得忘记了过往的一切,翻开这本回忆录时,仍能感受到那种炽热得胸腔发痛的感情,仍能与永远活在她心中的爱人对视。
全文完
注全文于2020年11月30日完稿,此时安娜布朗谢菲尔德仅六十九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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