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死死地盯着水面。上辈子幺妹没有溺水这一遭,直到被炸死前都是平安顺遂的。因为她的重生,三叔有了工作, 爷爷也没升职,许多事都被她改变了,会不会幺妹的命运也不行, 她摇头。
幺妹一定会没事的。
大家或是泡在水里,或是倚在树上, 一面盯着水面,一面七嘴八舌, 都在猜跳下去的人是谁。
谁都知道, 溺水的人不是谁都能救的。溺水的人肚子里喝饱了水, 死沉死沉的, 不止拉不上还会拉着施救的人共沉沦。八年前,就在同一座坝塘里,就淹死过两个人。
女孩是老顾家的小闺女,叫顾学兰,也跟崔家幺妹一样白白嫩嫩惹人爱,和同村孩子来洗衣服,衣服掉水里她伸长了手去捞,没想到衣服没捞着还把自个儿栽水里了。
当时一起洗衣服的女娃娃们都吓傻了,身边又没大人, 等跑回村里喊来大人,已经看不见孩子了。最先跑来的是顾家老大, 十八九岁的年纪, 也是个大高个, 天热的时候扎水里全村找不到一个能游得过他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游泳健将, 已经在说亲的大小伙子,下去后再也没上来。捞遍整条河,也没捞着兄妹俩的遗体,大家都知道,那是被鱼虾吃了。
牛屎沟这地方,以前有一位很有名的彝族土司,相当于土皇帝家里的金银财宝多到用不完拿来铺路,天天用人奶洗澡泡脚土司家姨太太被大老婆逼得走投无路,也跳河了。
跳的就是这条,也是同样的尸骨无存。后来长工在鱼肚子里发现了姨太太的戒指,这才知道尸骨已经被鱼吃了。
所以那几年,村里人再穷再饿也不敢吃里头的鱼虾,吃过死人肉的东西,晦气。
过了小十年,或许是当年吃过死人肉的鱼虾都死的死走的走了,或许是年轻人们都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捞鱼摸虾又开始活泛起来。
“诶等等,这不顾家老三嘛”有人指着坝梗上一顶军绿色的大沿帽道。
这种帽子是部队专属,而整个牛屎沟一百来户人家,能跟现役军人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顾家老三顾学章,正巧前几天就听顾老头说儿子要回来探亲。
“我瞧着那一身腱子肉,准是他。”
“这么高的个儿,我也觉着是他。以前啊,他可是咱们队最高的小伙,抢水的时候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别的队准怂,屁都不敢放一个。”
***
都知道幺妹是黄老师的宝贝闺女,早有她教的学生跑到崔家喊人。
黄柔当时就腿一软,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跑到河边的,“幺妹”
“幺妹你在哪儿”
“崔绿真你快出来,别跟妈妈闹了,信不信妈妈揍你”
可纹丝不动的水面,哪有闺女的踪影
黄柔“啊”一声瘫软在地,痛彻心扉。
她这一来一回少说也五六分钟,哪有人能在水下闭气五六分钟的况且还是胖乎乎的幺妹,小丫头被窝盖厚点儿都叫“喘不过气”呢,一会儿就小脸通红,这哪还有生还的希望
那小小的,胖乎乎软糯糯一团,自打出生就没离开过她身边的心肝肉,是她在这世道里唯一坚持下去的希望啊
“可真是要黄老师的命咯。”有人忍不住说。
***
幺妹把春芽姐姐托出水面,正想也跟着浮出水面吓姐姐们一跳,忽然感觉身后有个漩涡拉着她,裹着她,很快将她挟裹到一个大洞里。里头的水深,晒不着太阳,可冰可冰的,她打了个冷颤。
这是落水洞。地表水与地下水想通的地方,她知道,搞不好会被冲回地心去回炉重造,一个小地精需要在地心孕育一千年才能出生她不要回去那滚烫烫的大炉子里待一千年
但是,很快,她发现落水洞里的水是碧绿碧绿的,有漂亮的水草,像一条条漂亮的长裙,摇曳生姿,还有几条红色的小鱼鱼游来游去哇这也太漂亮了吧
都说水来土掩,作为小地精,除了土是她的本命,水就是她第二喜欢的东西,因为土能克水。无论多凶险多狂躁的水,在她这天生的克星面前,都得乖乖的。
所以,外头人都快急死的时候,幺妹却在落水洞里遨游天地。不过,她游着游着,又发现落水洞比她想象的深多了,几乎深不见底,她仿佛身处一条细细长长的永不见底的隧道,腿一蹬,往下沉。
还是不到底。
再蹬,再往下沉,水越来越凉,小鱼鱼越来越多,不止有红色的,还多了许多蓝色的,黄色的,甚至彩色的,带花斑的妈耶,这牛屎沟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谁再说牛屎沟穷山恶水的,她小地精第一个不服
等她修为够了,一定要把这些漂亮的小鱼鱼放出来,要让所有山头长满和尚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牛屎沟是她罩着的风水宝地
咦,底下亮晶晶的一颗一颗的,会是什么东西呢好像友娣姐姐脖子上戴的项链啊,她也想要一串更大更亮更漂亮的。
可没等想完呢,手臂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一只非常非常大的手紧紧抓着她,腿一蹬,就飘上去了。
幺妹那个气哟,明明她蹬了几十次好不容易才进的落水洞,他居然一下就把她带上去了,她不想上去诶等等,他怎么还把她架在他脖子上啊“呼呼”
看着露出水面一大一小两颗脑袋,黄柔激动得说不出话,嘴唇蠕动,发出微弱的“幺妹”一声,一屁股就坐水里了。春晖拉了几次也没给她拉起来。
众人本以为是个没气的小尸体了,才刚说老崔家开始时来运转,这又要办丧事了。话说这么大的女娃,也不兴装棺材,拿块红布一裹,随便挖个坑一埋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看乖巧的丫头。
可谁知道,那“小尸体”居然一把抹开脸上的水,奶声奶气道“姐姐下头好玩”
“妈妈我看见好多好多鱼,还有蓝色的喔”
众人这才大惊,闭气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活着
黄柔泪流满面,小没良心的,都快被你吓死了,下头就是有龙王龙宫也不许再下去了。
幺妹抱着男人的头,渐渐离开水面,被外头凉风一吹,小肚子胀胀的,刚想说她要嘘嘘,男人已感觉到到脖子上一热。
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流到肩头,又从肩头一路往下。
黄柔一看闺女红着脸还不敢动的模样就知道她在干啥“好事”,赶紧接过闺女搂怀里,“对不住啊兄弟,你要方便的话把衣服给我,我帮你洗。”
顾老三木着脸摇头。心里却一阵好笑,兄弟呵,她是真不记得自己了吗也不过四年而已,没想到她的孩子就这么大了。
“谢谢你啊兄弟,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顾老三大长腿一迈,“唰唰”的趟水,只觉“兄弟”俩字刺耳得很,“别客气,看好她,别让她再下去。”
幺妹把嘴一撅,哼,长腿叔叔不让她去,她偏要去,她还没探到底呢。
黄柔连声答应,这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哪,忙哄着闺女道“幺妹快谢谢叔叔,叔叔救了你呢。”
“谢谢叔叔,长腿叔叔。”
众人哄然大笑,顾老三可不就是大长腿嘛,当年他妹妹淹死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哭得都喘不过气来,没想到现在这么出息。
直到他走了,黄柔才从村民那里打听到他是谁,以及他的身世。心里倒是愈发佩服,今儿要不是他恰巧路过,幺妹可就没了。想到这茬,又忙紧紧抱住闺女,半是警告,半是哀求,“再也不许玩水了知道吗”
“我不怕水哒,妈妈。”
黄柔气坏了,“嘴还这么犟,小孩子谁不怕水,淹死在里头可就看不见妈妈啦。”
“我是小地精,我不怕水。”幺妹赶紧捂住嘴巴,呜呜,破戒啦。
然而,黄柔才不信她的鬼话,听过白骨精狐狸精可没听过什么地精,估计又是哪儿学来的。
没一会儿,崔家一大家子也从地里赶回来,轮番抱着幺妹看,崔老太还烧一个鸡蛋给她叫魂,用桃树枝刷着,嘴里念着,要把她身边的孤魂野鬼全送走。
等她吃完一个烧得五花蹦裂的热鸡蛋,又赶紧问“魂回来没”
幺妹吃得太急了,被噎得连连打嗝“回,嗝回来啦”
崔家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抱着早死了半天的大草鱼。
春晖非常自责,全程低垂着脑袋,要不是她非要来捉鱼,要不是她没看好妹妹,就不会今天的事都怪她。
春芽虽然还懵懂,但隐约也知道小妹妹是为了救她才掉下去的,抱着幺妹啃,妹妹真好,她喜欢妹妹,爱妹妹,一辈子。只是嘴笨,说不出这么多话。
大人们自然少不了批评几个大的,为什么不看好妹妹,尤其友娣,出门就没跟她们在一起,直到大家都回家了,她才后知后觉从哪个旮旯跑出来。
崔老太将手指戳在她脑门上,“还好你妹没事,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揍不死你”除了春苗就她最大,可却一点儿也不懂事。
再见她小小年纪,学人流里流气的,脖子上戴着一串残缺不全的塑料珍珠项链,顿时一把拍过去,“不学好,整天搞得女流氓似的,你看看你”
那可是友娣的命根子大宝贝儿,是她去外婆家的时候跟着几个表姐上垃圾堆翻来的,碎玻璃把手割破了才找到的,平时谁都不让看的。
她忙躲过去,“奶别揪我项链,贵着呢”
崔老太气得追着她打,追不上只能瞪着刘惠骂“还有你,看什么热闹,哪天她让治安队抓流氓的抓走,可别找不着地方哭。”
友娣一路上已经听村里人说了今天的事,也吓得够呛,幺妹虽然独得众人宠爱,可她软软萌萌的非常好骗,手里拿着啥好吃的只要她一哄,保准到她嘴里去。
“奶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不让妹靠近坝塘一步,要再让她淹水里去,奶只管揍我,揍死也不冤。”
众人没想到平时偷奸耍滑的她居然说出这么几句话,都愣了,倒不好真打她了。
唯有幺妹,看着她脖子上亮闪闪的大宝贝,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漂亮东西谁不喜欢呀她只差那么一丢丢就快捡到大项链了,都怪长腿叔叔,哼
***
“娘,我寻思着,要不咱给顾家把鱼送去”黄柔找到婆婆,小声建议。
虽然这是崔家时隔一个多月才难得遇到的荤腥,但崔老太还是不假思索,“行,带上幺妹,要不是顾老三正巧路过,咱们”她不忍再说下去,抱着孙女亲了又亲。
正准备杀鱼的大伯,忙把死鱼放回竹篮,崔老太又捡了三个大鸡蛋放一起。
幺妹双手叉腰,香喷喷的大草鱼她想吃,为什么要送人呀
可家里除了大伯娘跟她统一战线外,其他人都同意,妈妈还觉着礼轻了,把她最爱的大白兔匀出大半,全都送给那个长腿叔叔。
小地精磨牙,得,她跟长腿叔叔的仇算是结下了。
***
顾家在村口,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虽然也是土坯房,但将盖起来没两年,还蛮新的。院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顺墙插着几根竹竿,爬满了绿油油的丝瓜。
“婶在不”
“哟,这不是建军媳妇,在呢在呢,赶紧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出来,眉目间都是笑,待看见她背上的胖娃娃更高兴,摸摸她的苹果脸,“幺妹今儿被吓着了吧,你婆婆给她叫魂没”
“叫了,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倒没啥。”黄柔说着,递过竹篮子,“这是咱们一点心意,谢谢她三叔。”
顾老太感觉到手上沉沉的,还有老远就闻见的鱼腥味,“可不能要,老三也就搭把手的事儿,甭客气,啊。”
嘴上这么说,其实她可后怕死了。
当年老大为了救小闺女淹死,剩下的老二老三她都严防死守不让近水,时不时就要提大哥和小妹的事警戒他们。可农村孩子,尤其是男孩,不下河洗澡的基本没有,还愣是让他们偷着摸着学会了。
学会也就算了,还敢偷着救人。
但要说不该救吧,看着幺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她又狠不下心。当年的小闺女不也是这样任谁见了都想亲一亲逗一逗,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也就不会耽搁到最后,还害死了老大。
“唉,你们家里孩子多,赶紧拿回去,别跟我们客气。”
黄柔不肯拿,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几样吃的不算啥。
俩人推来推去,可把背后的幺妹折磨死了。
顾老太推回来,她乐,哦耶,大草鱼今晚归她吃啦
妈妈推过去,她小嘴一扁,大草鱼啊就要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咯。
于是,顾学章出来,看见的就是一个神色变来变去的愁眉苦脸的小苦瓜。因为在部队训练过水下视物,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这丫头在水底可是玩得嗨着呢,拉她出来还老大不乐意。
“妈,先吃饭吧。”
顾老太这才想起来,反手拽住黄柔,“赶紧的,饭还热着。”
黄柔大惊,这时代家家户户都吃不饱,亲戚上门都舍不得留饭,更别说她们这没说过几句话的孤儿寡母。
“婶别客气,我婆婆也快好了,你们吃吧。”
可小地精的鼻子太灵啦,顺着打开的门,她闻见一股从没吃过的香喷喷的味道,甜丝丝的,油漉漉的,激动得她蹬脚脚,吃,妈妈我要吃。
顾老太本就生得牛高马大,一双大脚四十二码,又长年累月干体力,那力气哪是黄柔能抗衡的,没两下就给生拉活拽的弄进屋,又帮着把幺妹放下来,“喏,老三,给娃盛汤拌饭里头。”
很快,幺妹手里被塞了满满一碗酱红色的拌饭。
长腿叔叔真好,知道她很能吃,给她盛得满满的,油油的,她决定,不记仇啦。
顾家的房子不止外头新,里头也是新的,墙上贴着一张黄底的“五好家庭”奖状,饭桌是新打的,没上过油,还散发出原木的香气。上头摆着一个大土碗,碗里是烧得红通通,油汪汪的红烧肉,每一块都有男人拇指那么大。还有一碗切成薄片的腊肉,红白相间哎哟,一家四口大晚上的,吃俩硬菜。
黄柔愈发不好意思,这不打秋风嘛。
顾家人少,只有老两口和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全是壮劳力,光一年工分就吃不完。何况顾老三还在外头当兵,听说一个月能得不少津贴呢,有钱有肉有布,可不就是地主一样的好日子
顾老太指指奖状,得意的说“咱们在家种地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老三在外头参军卫国,还打了胜战,和政府奖励咱们家的。”
黄柔顺着夸了两句,有县里特发的奖状护着,就是张爱国也不敢拿顾家怎么样。
幺妹抱着满满一大碗肉汁儿拌饭,只觉这奖状贼漂亮,中间是黄色的,写着大大的“五好家庭”,上下两截是红色的,上头有爷爷说的天安门广场,左右是两个大红灯笼,要给她她能抱着睡觉。
顾老三看她笑眯眯的看着奖状,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以前觉着奖状就是个虚头巴脑的,现在看来,能让人开心也是它的作用。
顾老头是个佝偻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木讷的对她们点点头,自个儿夹两块肉,拐了拐老二,端着饭碗去厨房吃了。虽然是好心,想让黄柔别那么放不开,可黄柔却更尴尬了。
只有幺妹那小馋嘴,怡然自得。
她坐在高高的大板凳上,晃荡着两只小胖腿,眼瞅着腊肉。今儿这俩硬菜,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白活了她的三百年诶。
顾老三看她嫩嫩的娃娃脸上总做出大人表情,也是好奇得很,“你是要吃肉吗”
胖娃娃猛点头,妈妈说了在别人家里要懂礼貌。
顾老三夹起一块肥的,想了想又给换成瘦的,小姑娘嘛,估计不爱吃肥的。
谁知幺妹猛摇头,“我要肥肥的叔叔。”不待他问,她已经主动龇开嘴巴,露出稀稀落落的小牙齿。黄柔怀她时营养不良,出牙时也没补钙,她的牙齿比几个姐姐小得多。
牙齿一小,牙缝就大,吃啥塞啥,尤其瘦肉那是逢吃必塞。
顾老三哈哈大笑,那小脑袋一转,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可把他一颗直男心给萌化了。这么好玩的丫头,她妈教得真好。
视线转过去,正好看见黄柔莹白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美丽。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不,准确来说比以前更美丽。
以前的她,是小兔子似的柔弱,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大老爷们的荤话弄得抬不起头,被小伙子们的口哨声羞得双颊绯红,被好友设计得只会掉眼泪。
现在的她,是一个自信的母亲。
听说崔建华死讯的那一刻,他真想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换我来保护你吧。
她本是莲花一样高洁、美丽的人,她应该继续上大学,穿着洋气的裙子坐办公室,看报纸喝咖啡,而不是在这牛屎沟浪费青春。
顾老太把儿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他这么大年纪终于知道看女人了,再不看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了。可看谁不好,偏看小黄老师
崔建军死了这么几年,黄柔的品行她都看在眼里,人是个好人。老二正好没说上媳妇儿,她也有心把她跟老二凑一对,反正幺妹一丫头,以后好好打发一副嫁妆就行,比那些带儿子的寡妇强多了。
可谁知老二那死木头,无论她明里暗里怎么劝,他就是一句“你别乱点鸳鸯谱”。
说谁乱点鸳鸯谱呢老三可是顾家的骄傲,马上就能当连长的人,不说娶大官的闺女,怎么也得是个文化人吧也不对,黄柔也是大学生,也有文化,她纠结的是她的寡妇身份。
总之,非黄花大闺女配不上自家儿子啊。
这么想着,也没一开始的热情了。
黄柔心思细腻,很快发现,只浅浅的吃了几口饭菜,就说吃饱了带幺妹回家,怕家里人担心。
天还半亮,月亮已经升起,四周是青蛙“呱呱呱”的叫声。趴在妈妈背上,幺妹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妈妈,长腿叔叔真好,我喜欢长腿叔叔。”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先不还一脸不乐意嘛,怎么这么快就当小叛徒啦”
“嗝叔叔给我肉吃。”当然,她尿叔叔头上,叔叔也没怪她呢,跟三伯一样好。
黄柔又笑了,“能给肉吃的人太多了,那你岂不是要见一个喜欢一个”
幺妹一想也是,反正谁给的肉最多最好吃她就最喜欢谁吧。
***
过完六月,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因为天越来越热,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不用上工分,晚上下工时间延长到八点,回家吃过饭就睡,没时间家长里短,幺妹也没八卦听了。
没有八卦听,又不让她去河边继续找大项链,小地精闲得只剩吃土了。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大伯又给换了一堆新土,味道虽然没以前的好吃,但对修灵有很好的效果,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她终于又能听见小草草说话了。
当然,作为小地精,对时间是没概念的,只知道植物的青赤黄白黑生长化收藏,她通过金黄色的植物颜色推断,现在应该是丰收的季节。
“我又可以说话啦小兰兰”
“我要跟你聊天,聊一个星期那么长”
翡翠兰伸个懒腰,慵懒的半闭着眼,“哦。”
“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像小秘密呀,听来的小八卦啦,它们的耳朵最灵啦。
“我又不像茅坑边那位。对了,前几天又发了几苗,给分开一下吧,太挤了。”
幺妹扒开它的根脚一看,松软潮湿的土皮上果然多了四五个嫩绿的小芽芽,加上原来的五个,已经有十一苗啦。
正好二伯在家,在院子四个角落分别移植两苗,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长出一溜儿的兰草。幺妹蹦跶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总觉着还缺点啥。
对了,花花。
对于身后忽然多出来的两条小尾巴,王二妹也没当回事。她背着一只竹篓,手拿镰刀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割猪草,挑着人少的地方,拣着肥嫩的鬼针草,鹅肠菜,苜蓿草,野油菜,很快割满一篓。
幺妹和春芽提着小篮子,找鹅爱吃的水虱草。
两只小鹅子已经有她们高了,光滑洁白的羽毛,黄红色的嘴唇,翅膀一扇能当扫把用,吃得也多。但家里没多余的玉米喂,只能让她们出门打鹅草,切细用麦麸皮拌匀,也是不错的鹅料。
料喂得好,鹅长得更快,“很快,它们就能下蛋了呢”
春芽跟着“蛋蛋蛋蛋”的叫,幺妹有点着急,姐姐怎么还没学会说话呀妈妈说等她学会说话就不会慢吞吞的了。
其实,她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帮人学说话,老地精说叫“益智仁”,如果姐姐能多吃一点儿的话,说不定就会说话了到时候就有人愿意跟她玩了呀。
“红薯爷爷,你好吗”
高大的红薯藤动了动叶子,“来啦,好长时间没见你啦。”
可终于有人发现她消失了,幺妹打开话匣子,把她还能记得的最近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当然,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不该说的她一个字也不会说。
红薯苗们听得兴致勃勃,唧唧喳喳,对她描述的落水洞奇妙世界反应不一少数半信半疑,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红薯们去不到的地方,万一真的天外有天呢;多数则压根不信,牛屎沟怎么会有彩色的鱼
“是真哒,我看见哒”
老红薯捋了捋花白的叶子,“嗯,我相信,但这样的话不能再跟别人说了。”这世上最贪,也最不可测的莫过于人心。
“好。”
烤红薯见她小脸憋得通红,视线飘忽不定,笑道“是不是有事问我”
“嘿嘿,红薯爷爷真聪明,您知道益智仁在哪儿吗”
“益智仁”老红薯陷入沉思,这东西他有印象。“大概二三十年前,有人来采药还采到过,就在这座山上,但这么多年伐的伐,烧的烧,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你问来做什么”
幺妹悄悄指指兀自玩泥巴的春芽姐姐,“我姐姐没学会说话,我想让她快快学会,这样就能一起出门玩啦。”
老红薯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孩子。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也是崔家人的福气。
幺妹肯定要上山找益智仁的,但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红薯苗里多了几株不一样的植物。红薯叶子是桃心形和三角形的,可那几个叶子却是椭圆形,一枝长四个叶,还是对称的。
“这是什么呀”她没见过的植物也就不知道名字。
红薯苗挪了挪身子,“不知道,这家伙老说自己是大花生,天天叫脚痒,怕不是得脚气了吧。”
花生这名字小地精听过,听说是要在很远很远的山东才有呢。
那几株花生终于从“人类幼崽居然能听懂笨红薯说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争着道“我们是花生,大花生,很香的大花生哦”
幺妹蹲下身子闻了闻,“不香呀。”
“笨蛋,是我们的果实香。”
幺妹撬开土壤,发现它们脚底下真的有十几个白白的圆鼓鼓的小果子,是有股清香味。
“这里的土质不适合我们生存,脚痒得很,如果你能帮我们挪窝的话,结的果都给你吃怎么样”
幺妹咽了口口水,吃花生她可以。于是,带来的镰刀派上用场,“坑坑坑”几下,就把花生们连根带土的挖起了。花生最喜欢沙土,可哪儿有沙土呢
对吃的,地精和人类一样,一贯是无师自通。幺妹拨开白鼓鼓的壳,露出红红的米米,再把薄薄的红皮撕掉,嘎嘣脆,“喔,真好吃”
春芽也学着吃了两颗,刚出土的花生是清香的,还带着股淡淡的甜味,而且越嚼越香,比蚕豆可好吃多啦。
家里只有妈妈在,幺妹觉着把帮花生找新家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妈妈她放心。而黄柔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石兰省居然能长花生这几年花生还未大力普及,除了东北和山东,种的地方可不多。
野外也能长花生
而且,果壳饱满,里头的花生米又大又红,还长得挺好
这边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东西,如果悄悄种在院里的话,别人见了也只会当野猪草,“幺妹真乖,明年给你做卤花生盐水花生和花生酥。”
光听,两小只就流口水了,明年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黄柔虽然比不上男人力气大,但她会用巧力,花了一天时间从河滩上背来好几篓沙土,挑着肥沃潮湿的铺在院角,外头用红沙石围出七八工分高的围栏,再把花生苗栽下去,彼此间隔开。
绿绿的四叶花生迎风招展,脏脏兄弟二人组看见,都以为她们栽的是花,回头又找杨老太闹,也要一模一样的“花儿”。
给杨老太一大巴掌呼的,“玩玩玩,一天就知道玩,看看人家那些臭丫头,不是捡鱼就是捡虾的,咋不见你们往家里搂点啥”
兄弟俩吸了吸鼻子,他们也想啊。甚至每天尾随在能捉大鱼的崔春晖身后,却只眼睁睁看着她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一条鱼,他们连屁也捞不着。
正巧,隔壁传来“嘎嘎嘎”的叫声,一想到昨儿看见的白白的大肥鹅,胖得沉甸甸的肚子,不知道里头装了多少蛋杨老太更来气了。
一只鸟换两只鹅,也就这俩蠢蛋能干出来。
关键那臭鸟还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玉米谷子的喂它,它吃饱喝足翅膀一扇就飞隔壁去了,有蛋下隔壁,有屎也屙崔家茅坑,她真是真是太气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杨发财升官了,上个月刚当上治安队副队长,还被选拔到县里参加治安整顿专项行动,配合公安抓投机倒把抓流氓,就算在县城那也是有牌面的人。
杨老太“呸”一声,得,晚上发财回来还不知道给带啥好东西呢,故意扯着嗓子吆喝“晚上啊,咱们吃南瓜饼,啊。”
崔家一溜儿咽口水,又是南瓜饼,杨家怎么能这么奢侈这么丧心病狂
崔老太回”呸”一口,小声道“瞧你们出息,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
友娣不服,“就是没吃过啊啊疼,奶别打我。”说实话还要挨打,这是啥世道啊。
崔老太瞪着她,大声道“不就吃南瓜饼嘛,今儿咱们也吃,还得放多多的糖,把白糖包芯里吃”
大家都以为奶奶是为了争面子才这么虚张声势的,谁知老太太还真拿钥匙去柜子里,掏出满满两小碗的糯米面出来,“老二媳妇儿别忙猪草了,来和面。”
南瓜是林巧针娘家送来的,一个个完好无损,切开里头也是正常的瓤子。王二妹把南瓜削皮,金黄色的南瓜肉切细蒸熟,捣碎后跟糯米面和一起,为了保证甜味足足的,也不加水。做出一个个小窝窝后,每个窝窝里舀一勺白砂糖,捏紧压扁,下油锅。
那甜,那香,啧啧,附近几家邻居都在咽口水。
清油其实是有的,可崔老太不舍得花用,总觉着要留到老伴儿和老三回来的时候才能吃,现在一炸,那油味飘得全村都知道了。
谁都知道这几斤清油的来源,那是崔幺妹的福气换来的
白糖终究有限,没包几个就用完了。黄柔把上次幺妹吃剩的花生米炒焦,搓掉红皮,捣碎后和着炒陈皮一起作芯,把剩下的面给承包了。
全村男女老幼都在猜,刚才是白糖,现在这焦香的又是啥,有点像芝麻,又有点像瓜子仁儿。
小地精可是很记仇的。等南瓜饼出锅,她让大伯把她抱到墙头上,怀里抱着两个金黄滴油的圆饼子。
这个咬一口,“喔,真甜,是白糖的哦。”白糖融化后还会流出甜甜的亮晶晶的,热乎乎的糖液,她一滴不落全舔进嘴里。
墙下的脏脏二人组手里这没馅儿的南瓜饼它突然就不香了。
那个咬一口,“喔,真香”小牙齿还把碎碎的花生米咬得“嘎吱嘎吱”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有馅儿。
杨爱卫把干瘪的饼子一扔,“奶我要吃有馅儿的。”
杨老太忙心疼的捡起来,吹了吹灰,“爱吃吃,不吃拉倒,要白糖找你爸去”
杨爱生也不干了,把饼子一扔,“哼,我爸昨儿还拿回两斤白糖呢,又让奶藏起来,过几天我姑一回来就补贴她,我姑比我们这俩大孙子还重要是吧看以后这老不死的让谁养老”
杨老太一愣,这话,这语气,明显是儿媳妇背地里骂她的时候给兄弟俩听见,学舌呢。
“我呸你个周树莲,你骂哪个老不死呢骂你祖宗呢要不是我儿子在治安队,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掏牛屎呢,你个不要碧莲的烂货,茅坑里的大头蛆都比你干净,想当初老娘屙茅坑里的都比你吃进嘴的好,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烂货,破鞋,你老娘今儿不撕烂你的逼嘴老娘不”
幺妹捂住耳朵,真脏。
杨奶奶骂人总离不了茅坑里的东西。
黄柔听得嘴角抽搐,不知是该同情呢,还是庆幸呢
周树莲跟她一样,也是下乡的知青。只不过周树莲是上海人,她爹拢共娶了四房姨太太,家里住着租界的小洋楼,司机保姆的养着,说她是资本主义小姐还真不冤。
但因为同为知青,又都住在仓库里,半夜上厕所时互相作伴儿啊,出工相互照应啊啥的,总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俩人一度十分友好,走得也很近。
只是周树莲这人,心眼子有点多,为人不够敞亮。她一面跟队上最得队长信任的杨发财眉来眼去,好减轻劳动负担,一面又对全队最帅的崔建华暗送秋波,一会儿送手帕,一会儿写信的。后来被杨发财亲妹子杨发芽知道了揭发,她又把锅甩黄柔身上,偏说看上崔建华的是黄柔。
虽然最终,黄柔将错就错嫁给崔建华,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可她却惨了,被杨发财狠狠揍了一顿,先被搞大肚子才勉强打了结婚证,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大家都是这时代下的一朵浪花,谁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牺牲她人为前提的“努力”,黄柔打心眼里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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