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崔家父子蹬着自行车回来,带回一沓粮票的同时,也带回一个坏消息。
为整合优化教学资源, 村里的中学从今年取消,以后附近十里八村的中学生都得去公社上学了。而春苗是崔家唯一一个即将上中学的孩子,六月里刚五年级毕业。
去公社读书意味着住校, 住宿费、学费、伙食费,“零零散散不知道得多花多少钱嘞。”刘惠念叨着, “要不还是回家吧,还能挣工分。”
春苗手心一紧, 哀求的看向奶奶, 又看向四婶。
黄柔见婆婆不说话, 忙道“咱家春苗学习好, 以后能考高中考大学呢,家里又不缺她这小劳力。”孩子细手细脚,又吃不饱,干活只能拿五个工分,何苦呢
可刘惠不乐意啊,“考大学有啥用,大学生不也在挑大粪”
这“大学生”指的可不就黄柔嘛。
崔建国重重地咳了一声,这死婆娘好好说春苗的事儿她攀咬别人干啥。
春晖大声反驳“大伯娘这话不对,时代是会变的, 现在学工学农学兵,说不定以后就重视文化教育了呢到时候大学生能去当工人拿工资, 农民却永远只能种地。”
刘惠没想到这丫头不吭不声的, 说起大道理还挺有一套, “哟咱们春晖可真懂, 那你说这么多钱谁出”
在她心里,别说时代如此,就是丫头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哪怕她以后真当了工人,那也是婆家得利,她才不干肉包子打狗的事儿。
春晖很着急,上辈子春苗就是因为大伯娘阻拦没去上初中,十六岁匆匆嫁人,一连生了四个闺女,被婆家欺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是幺妹主张着帮她离婚,回了娘家才算个人。那时候大伯娘确实后悔了,曾经学习比她还差的都考上师专当了老师,早知道就别让她辍学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最温柔懂事,最勤快的崔春苗一去不复返,连精神也失常了。
“奶,春苗姐姐一定要去上初中,她以后一定会出息的。”
幺妹不知道春晖姐姐怎么这么激动,但她信姐姐,也跟着举着小拳头,“对,大姐姐会出息哒”
崔老太白她一眼,“去去去,大人说话别捣乱。”她算了算手里的钱,老两口最近在计划盖房子的事儿,家里孩子越来越多,总这么挤一个屋不像话,尤其她最疼的幺妹,至今还母女俩挤灶房旁呢。
教书的是臭老九,读书只要识几个字儿就行,时代要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万一白花那么多钱比起来,盖房子才是顶顶要紧的,刚需。
况且,她也就一农村老太太,没啥思想觉悟和长远眼光,所能看到的跟刘惠差不多。幺妹敏感的察觉到这一现实,有点小难过。
春晖是真急了,“奶你怕花钱的话,我们去给姐姐挣学费吧”
春苗也赶紧点头,“我伙食可以很省的,不花家里一分钱。”
“也可以不要新衣服”就连友娣也跟姐妹们统一战线。
崔老太被几个孙女弄得下不来台,“像我不让她读似的,可家里就这条件,再不盖房子以后”哪一房真生了孙子,还得娶媳妇。
在农村,没房子是不可能娶到媳妇的。
说到底,崔老太压根还是个农村老太太,没个“根”,心里就是觉着对不住祖宗,去到地底下不好交代。
黄柔适时的道“娘要盖房子就盖,她们要真能挣来学费,就让孩子读吧。”
王二妹也接口道“读得了读不了,顶多三年就能看出来,到时候再回家种地也不迟。”
倒不是她跟黄柔一样深明大义,而是寻思自个儿也有俩闺女呢,姐俩学习成绩也好,这样的难题没两年也会降临到春晖春月身上,帮春苗就是帮她自个儿。
“奶我保证,我们一定在姐姐开学前帮她挣到学费。”
这么多人说情,崔老太顺坡下驴,“是你说的啊,大家都听着,十二块呢别说大话闪了舌头。”
众人心知,老太太这么说,那就是同意春苗继续读的意思,哪怕最终她们挣不来十二块,这钱家里也得出。其他人还好,刘惠是真不高兴。
一年十二块,加伙食费粮票少说也是三十块的开销,三年就是小一百这一百块钱要是留给儿子,那都够风风光光娶个媳妇儿了
看把婆婆给怂的,平时让割半斤肉回来打牙祭都跟要了她命似的,这一百块花出去就眼睛不带眨的,这叫啥
憨怂
她摸了摸自个儿不争气的肚皮,今年可得发个大招,生下老崔家唯一的大孙子当然,她已经默认家业是“儿子”的,现在婆婆只是替他代管,哪里管春苗红红的眼圈和满心的失望
黄柔看得直摇头,大嫂这拎不清的,想儿子都想得魔怔了。
***
立下军令状的姐妹六个,从第二天开始就在捉摸挣钱大计。
春苗说去挖蚯蚓喂鸡和大鹅,让它们多多下蛋,把蛋拿供销社卖。
“不行,卖的话供销社只给两分,六百个鸡蛋得下到猴年马月。”春晖第一个否决。
“那咱们进城吧,刨垃圾山,说不定能捡到钱呢,我三舅家表姐的同学就在垃圾堆里捡到两分钱。”这是对捡垃圾有执念的友娣。
春晖直接摇头,每个街道的垃圾堆都有本街道的孩子“承包”,她们去了捡不到东西不说,还得找揍。
“那姐你捉鱼呗,咱带自由市场卖去。”对双胞胎姐姐迷之自信的是春月。这年代农民想要把自个儿东西换成钱有两个地方,要么供销社,要么自由市场,即黑市。
大河口公社是没有黑市的,红星县城也没有,得去到阳城市才行,还得是周六和周日下午五点治安队下班后当然,没介绍信她们也去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春芽和幺妹大眼瞪小眼,她们也不知道的鸭。
当天晚上,幺妹悄咪咪摸到院里,“狗尾草我知道你最聪明啦,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呗”
狗尾草傲娇的挺挺胸膛,“本草是聪明,要钱也简单,把那假清高的家伙卖掉就行。”
不远处的翡翠兰一个冷颤。
“不,不能卖小兰兰。”幺妹生气了,上次被惩罚的记忆还在,哒哒哒跑开了。
谁知小短腿不小心在小石头上绊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噗”一声摔地上。幸好小胖手撑着,没磕到牙,她才不要像春晖春月姐姐一样变小缺牙。
诶,忽然,她发现土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幺妹索性席地而坐,用手指轻轻的抠开土皮,“呀大瓜瓜”
那嫩黄绿的,弯弯的伏在土里的两小片,可不就是黑色西瓜籽上发的芽
小芽芽像小婴儿似的婴宁一声,“嗯”
“你是大西瓜的孩子吗”
小芽芽似乎是听不懂,哼唧一声,奶声奶气的抱怨“热。”
于是,幺妹赶紧把土再抠开,像妈妈在夏天帮她掀开被子一角,好让她透气散热。
她终于有宝宝啦,还是西瓜宝宝
幺妹激动得不要不要的,但她学精了,怕隔壁的脏脏兄弟二人组听见,悄咪咪跑到妈妈跟前,“妈妈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黄柔打个哈欠,强忍着困意正给她补裤子呢,膝盖又破了,这都是几个姐姐“传”下来的,不知穿了多少次洗了多少次,早磨得发白了,还皱巴巴的。
“你手上泥巴哪儿来的,又玩土了吧”小脸红扑扑的。
幺妹把小脏手背到身后,踮起脚尖,凑到妈妈耳朵旁,“大,瓜,瓜,发,芽,啦”
“看错了吧,西瓜籽都坏了。”要发早发了,哪有埋土里几个月还不臭的种子
“是真哒”幺妹拉着妈妈的手,一定要带妈妈去看。
要别的妯娌,尤其刘惠那样的,早一大耳刮子甩过去了,没看见她正忙正困嘛可黄柔硬是忍住困意,跟着去看了。
反正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要睡也不是立马就能睡着的。幺妹这孩子轴着呢,要是不去看她能磨一宿。
可,当看到那嫩嫩的小芽芽的一瞬间,她瞌睡就醒了。黑黑的西瓜籽是她亲自淘洗晾晒种下去的,不会有错,那绿绿的两枚小叶子也是真实存在的她揉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也没做梦。
“妈妈妈妈,这儿还有,你看。”下一个小芽芽也被她挖开了。
然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说谎,她又东抠一个西抠一个,黄柔彻底石化了。她感觉自己眼睛看见的,跟学了十年的自然科学地理化学不是那么回事儿,种子在土壤里缺氧这么长时间不会霉吗
幺妹累得气喘吁吁,看来,她的灵力到五级啦,居然能让西瓜种子在完全不适合它生长的土壤里发芽。
然而,更让黄柔震惊的是第二天,看着那迎风招展的足有三寸高的西瓜苗,她彻底怀疑人生了。在没有浇水没有任何施肥的前提下,短短一个夜晚就窜这么高,那是不是明天开花后天结果大后天就能吃西瓜美国人的转基因种子也没这么厉害吧
她隐隐觉着,这西瓜苗不简单,可哪儿不简单她又说不上来,这么多年的马列主义唯物论已经无法解释了。
“到底是为什么”黄柔抓起一把泥土仔细打量,没觉着它哪儿特别的。
“因为我是小地精,我想吃西瓜鸭”幺妹双手叉腰,当这种意念特别特别强的时候,她就美梦成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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