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巍峨的宫墙之下,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叶煊一抬头便能看见沉木做就的九龙金匾上笔走游龙的三个漆金大字,上书:凤仪宫。
这是当今皇后李氏的寝宫。
此时未到卯时,天尚微凉,叶煊跟着众皇子跪在宫门前等着请安。
叶煊行七,穿着一身洗白泛旧的青色织锦,外拢了同色纱衣,他年纪虽小,身形也瘦削,脸色泛着白,模样和个头却出挑,让人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叶煊跪的端正,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他装作不舒服的皱起眉,身形不稳的晃了晃。
泰安立刻很有眼色的挪上前来扶着他的手,脸上满是焦急和关心,看似压着嗓子,实则声音不小,该听见的都能听见。
“殿下!”
叶煊顺势撑着泰安的手臂往后仰了仰身体,把内力往四肢百骸引动,不过一会便出了一身的汗。
“七哥!”身边的八皇子吓了一跳,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叶煊的手臂,摸到一手的灼烫,表情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烫?”大惊之下,他的小奶音都有破音的趋势。
叶煊抽回手,按住额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垂着眼眸摇了摇头,一开口却声音嘶哑,“许是昨日贪凉受了寒,不打紧。”
“哪有不打紧的,您身体向来不好,每次生病都跟走鬼门关似的,要是——”
“泰安。”叶煊瞪了小太监一眼,佯装愠怒的表情,冷冷道,“多嘴。”
这么一番动静已经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老七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到边上休息一会儿吧,左右不过一个请安罢了,皇后娘娘总不会因为这个罚你。”
女声清脆干练,是贤妃所出的三公主叶盈,她一身翠绿宫装,脸上妆容很淡,眉眼沉静温和的样子像极了她母妃,然而事实上,这是个自幼习武,骑马射箭武艺精湛的女子。
去年春闱,若非女子不计排名,第一也轮不到年仅十五的谢三郎。
叶煊的小动作骗不了她,不过她却没有拆穿。
三公主一开口,同为贤妃所出的五皇子立刻跟着附和姐姐。
贤妃为四妃之首,又是渤海王族公主,还跟已故的先皇后是亲姐妹,如今宫中盛宠仅次于越贵妃,五皇子在陛下跟前也是能说上话的。
这两人一开口,其他人也自然跟着应和。
叶煊满意的点头,顺势准备起来告退,结果宫门一阵轻响,凤仪宫的大太监钟鸣郁提前出来唱礼。
“这……”泰安有些傻眼,瞠目结舌。
叶煊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乖乖巧巧的垂眸敛目安分跪好,心里却在沉思。
钟鸣郁依旧只点了二皇子与八皇子入内。
所有人都不觉得意外。
今上嫔妃众多,子女亦多,偏偏这位续弦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六公主,又不受宠,眼看着皇子们一个个都快成年,朝中立太子的呼声越发高涨,皇后惶急,想要拉拢一个皇子做靠山也无可厚非。
二皇子叶熵的母妃本来是一个为先皇后浣衣的贱婢,其貌不扬,却趁着大宴陛下醉酒而爬床,为陛下所恶,去母留子,甚至不顾先祖规矩,给他取名为殇。
殇者,死也,多用于未成年便早夭之人。若不是太后极力反对,二皇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由此也可见武帝对其母妃是多么深恶痛绝。
而八皇子叶烛母妃位分低,还是东瀛舞姬,为人战战兢兢老实本分。
这两个是除了叶煊之外,皇后如今最好的选择。
“诸位殿下快回去吧,咱家也得进去给娘娘奉茶了。”钟鸣郁笑容满面,他扬了扬佛尘,话说的谦虚,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谄媚。
反倒是众位皇子对他和蔼可亲好说话的很。
也是,即便李皇后不受宠,那也是皇后,是中宫之主,掌握凤印,更遑论她背后还有户部尚书李家和当今丞相谢翎代表的谢家。
叶煊垂眸想到了一件事,心中有了主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随意的伸了伸手,身后得到暗示的泰安赶紧跪着挪上前,状似要扶他起来,一直留意着这边的钟鸣郁立刻出声,“七殿下请留步。”
看,来了,又来公报私仇来了。
按道理来说,皇后如果想要扶持一位皇子的话,二皇子和八皇子其实都不算好的选择。
前者受生母连累不受重视,身体羸弱多病,快及冠的年纪却连说亲之人也无,堂堂皇子存在感却恍若透明人;后者有外番血统,年岁尚小,性格唯唯诺诺,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低。
倒是叶煊,身家清白,母妃更是曾盛宠不倦,血统纯正又没有外戚势力,拉拢培养再好不过。
然而,李皇后不会选叶煊,因为女人的嫉妒。
叶煊的生母良妃洛婉清本只是江南盐商家沈家的表小姐,二八年华名动江南,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艺更是一绝。
十二年前,今上南巡,于南华寺遇见例行上山为兄长祈福点灯的洛婉清,山林之中粉衣少女回眸一笑,不仅惊艳了时光岁月,也惊艳了他父皇。
今上将她带回宫中,为她修改贱商女不能入宫的先令,破例封四妃之一;为她想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普通夫妻,修建洛华宫,自此独宠四年有余。
四年来,宫里就只诞下了叶煊一个孩子,那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越贵妃也没有的殊荣。
然而帝王的宠爱从来不长久。
他母妃本来就没有娘家背景,经年独宠碍了不少人的眼,而即便不再独宠,今上对于良妃的喜爱也是跃然而上的,不止后宫对此颇有微词,就连前朝也有官员上折言辞激烈以褒姒妲己来比拟洛婉清。
即便她什么也没做,即便她只会对着镜子病殃殃的吟诗,眼角眉梢都是愁绪哀怨。
只能依靠男人宠爱施舍的良妃自然输得很惨,她不会争不会抢,掉眼泪也只对男人有用,而越是有用,也越能让人红眼。
她期待一个帝王为她只取一瓢饮,收获的自然只有失望。
东西护不住了,被苛待了,不知道争,只知道掉眼泪,哭的多了,说的多了,皇帝也看厌了听烦了,便再也不愿停驻多看一眼。
洛华宫渐渐门可罗雀,后宫深深,向来只闻新人笑。
也只有他那眼睛半瞎的母妃还痴痴念着她的郎君,沉浸在往昔的爱恋中,不愿意面对现实。
愚不可及。
多年的挣扎求存,已经让叶煊能冷静的思考分析一切。
“七皇子殿下且等等,娘娘说是等会有话要与您说呢。”钟鸣郁如是说。
十年如一日的小气。
叶煊心里嗤笑一声,在众皇子投注过来的怜悯目光里,又重新跪了回去。
这宫中的女人,个个装的大度,其实心眼一个比一个的小,哪来的圣人。
同理,他无依无靠还能在吃人的地方完好无损的活到如今,自然也不是什么圣人。
叶煊想着,眼底闪了闪。
今日是二十六,十五中秋宫中夜宴之时,谢家和李家的小辈们都在京外,这几日陆陆续续进宫来看过了,只剩下谢家三个小辈没登门拜见。
谢大公子任大理寺少卿,柏阳郡主又是刚怀孕,自然没空往宫中走动;谢二公子在礼部任职,为了筹备太后寿宴忙的昏天黑地,也是没时间来的。
那么来这边进行例行请安的就只有谢三公子了。
他只需要等便好。
叶煊低眉顺目的继续跪着,面上是一副可怜的样子,实则暗地里催动内力,不出片刻冷汗便如水流般顺着他略尖的下巴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石板上。
他心里算着时间,卯时一到,果然看见一截青色的衣角扶花踏柳而来,腰间的环佩叮铃作响,有一块拇指大小红青两色的玛瑙坠在中间,用瘦金体刻着“清和”二字。
那是父皇亲自赐的字,是谢三公子的象征。
谢玉舒,字清和,谢相三公子,李皇后的表弟,立春才满的十五,却已有状元的功名傍身。
谢相家教严明,是陛下亲手提拔用以压制世家贵胄的新贵,因此即便是面对皇后,面对李家,谢家人也绝不会偏私。
叶煊叹了口气,其实他更想来这的是谢家其他人,而不是这位三公子。
世人都说谢三郎惊才绝艳誉满京都,却终归年龄太小,年方十五,又是世家公子没见过什么阴私手段,总是很容易被表象蒙骗。
十二岁的叶煊如是想。
只可惜除了三公子外,谢家其他人等全部及冠入仕为官,不说有无时间,便是有了召令他们都会极尽推脱不入宫。
李皇后装可怜也好扮柔弱也罢,什么招都试过了,最多也就能请来柏阳郡主,偏生柏阳郡主跟她不对付,每次见面都闹不愉快,李皇后的选择被局限,叶煊也只能跟着调整计划。
叶煊在心里“啧”了一声,青色的袍角越来越近,在泰安的一声“殿下”的信号中,他眼睛一闭,脸色苍白的往后仰倒而去,顺利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还带着一股檀香。
叶煊装作慌乱的抓住他的袖子,先是扫到少年一截手腕,腕骨凸出上面绑着一串赤红的檀珠,更衬的皮肤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的圆润好看。
他再抬眸看去,却瞬间怔住。
少年长眉凤目,鼻梁挺拔,唇色略浅,长发用红绳绑在身后,动作间散到胸前,长睫垂下因为受惊微微震颤抖动,眼尾一颗细小的红痣仿佛点在心头的朱砂。
宫中的美人向来不少,就连小太监都个个模样清秀,叶煊第一次看一个男人看到失神。
少年眉眼一抬,叶煊就看到了他眼底的讶然,以及清澈的眸底倒映出的自己。
面色苍白,神情狼狈。
叶煊下意识的攥紧手。
刺啦——
叶煊手里的袖子撕裂了。
叶煊:“……”
谢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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