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027

    “不可能, 陛下不可能会这么做”良妃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叶煊赶紧伸手将她接住,良妃挣扎着要起来, 拽住叶煊的衣领, 那双水润的眼睛里, 昔日所有的爱恋化作惊恐彷徨, 带着绝望和最后的希冀,身体和声音都在抖, 卑微的乞求,“煊儿, 煊儿, 我们去见你父皇,不会的, 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不会的,煊儿, 你信母亲这一次,他不会的”

    叶煊眼底红成一片, 此刻居然觉得滑稽想笑。

    他闭了闭眼, 铁了心想撕碎撕碎最后的保护, 将所有的鲜血淋漓都摆到良妃面前,让她仔仔细细的,不能逃避的去看。

    他一字一句, 缓慢又坚定的道, “死心吧, 他只会骗你。”

    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 良妃瞪大了眼睛呆愣的看着他,叶煊俯身收紧手臂将她拥进怀里,感受着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在肩膀上,哭声压抑又悲怆,渐渐的情绪失控崩溃,撕咬他、疯狂的挣动。

    叶煊承受了所有的疼痛,任凭失控的良妃发疯,甚至主动将手腕送到她口中,以免她咬伤自己,他单手紧紧锁着,静静的看着良妃猩红的眼睛,看着里面浓郁的颜色渐渐退却,变成一滩死水,又渐渐涌起熟悉的慌乱。

    不等良妃开口,叶煊就平静的问了一句话“您又要选择逃避吗”

    这么多年来,每次谈起这件事,良妃总是会发疯,疯过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粉饰太平,继续当一个人畜无害只懂落泪的女人。

    叶煊说不出是失望又或者早就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声,松开了手,袖子落下,遮住手腕上冒血的牙印,在良妃苍白无措的神情中,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地磕头行礼。

    “母亲累了,煊儿告退。”他起身就要走。

    良妃下意识去抓他,却闷哼一声捂住了腹部,她看起来分外难受,弓着背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叶煊被她这模样惊住,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探脉,脉象浮沉杂乱确实有些怪异,但叶煊并不是个中好手,辨不出什么差异,只扭头朝外喊,“泰安,泰安,去请太医”

    “什么怎么要请太医”令叶煊意外的是,门外大惊失色的声音并不属于泰安。

    陈嬷嬷失手打翻了药,顾不得烫手,一瘸一拐的跑进来,看到殿中情形,慌张又害怕,“娘娘”

    “这怕是动了胎气了青蓝,你快让人去请太医,将后厨炖的保胎药才盛一碗上来”陈嬷嬷到底是一把老手,心中虽慌乱无比,却快速妥帖的安排好了事情。

    叶煊一听,脑子空白了瞬间,怒气重新翻涌而上,结合先前那个宫女说的,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目呲欲裂,要不是如今良妃奄奄一息的样子,真恨不得摇醒这个蠢女人。

    “为什么不吃避子汤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怀孕你不知道吗”

    陈嬷嬷赶紧拦住他,“殿下,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说”叶煊怒火烧灼,眼睛通红一片,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莫非要等到她生下一个傻子,抑或是一尸两命才能开口”

    啪

    陈嬷嬷手都在抖,压低声音呵斥,“你在干什么你在诅咒你母亲吗出去”

    谢玉舒刚收拾好东西走出国子监,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只好又退回来站在檐下躲雨。

    雨没有等停,先等来一个落汤鸡的八皇子。他跟着哥哥姐姐们去蹴鞠场观战,直接被浇了个透心凉,一群蹴鞠上瘾的家伙还在场中争强斗胜不肯下来,八皇子灰溜溜的躲回了国子监内。

    看到谢玉舒,八皇子瞬间高兴了,奶声奶气的凑过来喊,“先生原来还没走吗”

    “雨太大,没走成。”谢玉舒看着密密麻麻砸落下来的雨滴,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有些闷闷的,扭过头看着八皇子无聊的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的样子,也蹲了过去。

    “殿下无聊吗”

    八皇子点头,“有点。”

    谢玉舒露出一个笑,拿出了自己的书本,“既然无聊,不妨我们考校一下功课吧”

    “不了不了,我觉得这群蚂蚁突然挺有趣的,赵先生曾说万物有灵,我一直铭记于心。”八皇子绞尽脑子逃避突如其来的小考,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

    “哦,原来如此。”谢玉舒脸上温柔的笑容扩大,拍板道,“那殿下便背一背赵先生万物有灵的看法吧。”

    不学无术的八皇子“”谢先生你是魔鬼吗qaq。

    八皇子挤着脸断断续续的背了一刻钟通篇全错的作业,最后还是丽美人的到来成功解救了她乖巧可爱的儿子。

    谢玉舒得到了丽美人馈赠的一柄油纸伞,撑着往宫门走。

    阴云在天空密布,大雨连绵倾盆,他走到一半,突然传来良妃小产的消息,太医院中兵荒马乱,本来休沐的姜太医披着蓑衣匆匆进宫,身后还跟着衣角沾满泥水同样行色匆匆的姜鹤。

    谢玉舒拉住姜鹤,“这是怎么了”

    姜鹤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只丢下一句,“兹事体大,我不便多说,你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七殿下吧。”

    “唉,你罢了,你还是快回家吧,莫要掺和此事。”姜鹤说毕,匆匆离去。

    谢玉舒皱着眉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担心叶煊,跟了上去。

    洛华宫中跪了一片的宫女太监,谢玉舒一进去就看到叶煊在雨幕中站着,他仰着头望着天空,模样呆愣茫然。

    看起来分外让人心疼。

    叶煊注视着天空层层压过来的阴云,任磅礴大雨砸落在脸上,有点疼,身体的温度被雨水冲刷带走,因为失血过多,四肢已经僵硬麻木,他想要问自己在干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隐隐能听见宸娇殿里皇帝震怒呵斥太医无能的声音。

    突然,一截黄色的伞面挡住了雨幕,叶煊眨了眨眼,扭过头去,正对上谢玉舒不掩担忧心疼的视线。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他脸上,触及温热,令叶煊皮肤一麻,突然后知后觉的带起一阵抽疼。

    “挨打了”少年的声音轻不可闻,沙哑的嗓子如同从粗粝的布匹上划过,叶煊却觉得动听极了。

    最起码落在他耳朵里,带了一丝乞求已久却从没人给的温柔。

    叶煊摇了摇头,目光定定的落在谢玉舒脸上,连眼睛都不肯眨,他伸出僵硬的手,抓住谢玉舒的手腕,疯狂的汲取他身上的热度,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慢慢靠近他怀里,拥抱站在面前为他遮蔽风雨的人,唯恐这是一个幻象。

    握住手腕的力道很大,大的骨骼不适的发出细碎的声响,白皙的皮肤瞬间就红了一圈。

    谢玉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叶煊一步步试探接近,主动抱住自己,才叹了口气,“在雨中站了多久浑身都是冰的。”

    叶煊摇了摇头,身上的血液回流,突兀的带起一阵阵热,一直往头顶冲去。

    他一张口,声音嘶哑至极,“小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在路上碰见了姜鹤,不放心你,过来看看。”谢玉舒一顿,看着叶煊手腕上上的咬痕,不无心疼的道,“还好我来了。”

    叶煊露出一个一瞬即逝的苍白笑容,却是道,“姜太医也来了,那应该是保住了。”

    果然,宸娇殿里传来欣喜的声音,“保住了,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太好了”

    “恭喜陛下,恭喜良妃娘娘,恭喜七殿下”里里外外皆是欢贺。

    然而叶煊知道,三个当事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开心的。

    良妃没有事了,叶煊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拉着谢玉舒就往外文渊殿走去,叶煊走的很快,谢玉舒被拖着居然有点跟不上,泰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接过了他手中的那把油纸伞。

    无论叶煊走的有多块,黄色的伞面始终笼罩在两人身上,直到他们进了文渊殿,泰安收起伞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谢玉舒回头看了一眼,只捕捉到一道残影,脚步微顿似乎往宫外去了

    叶煊也跟着顿住脚步,皱着眉像是不满他走的太慢,回头蹲下,一只手扣住他的腿弯,突然起身将他扛起。

    天旋地转视线倾倒,谢玉舒只来得及“唉”了一声,就跟只麻袋一样倒挂在叶煊背上。

    他一只手努力撑着叶煊的肩,一只手还环着叶煊的脖子,颇有些气急败坏的,“你放我下来。”

    “小先生走的太慢了,学生为之代劳,不必多言谢。”叶煊嗓子里含着几分笑,不仅没有放人下来,还故意往上颠了一下。

    “谁要言谢了嘶,你慢点”谢玉舒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拍在叶煊背上,被他厚实的肩胛骨震惊了一下。

    肩膀抵着腹部,叶煊本就较同龄人高很多,看着瘦削,如今被扛在肩上,谢玉舒才肯定对方衣服下是一副结实的身板。

    他还以为上回摸到那非同一般的厚实胸膛,是自己高烧之下稀里糊涂弄错了。

    如今看来,不是他弄错了,是眼前这人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狐狸

    谢玉舒越想越气,偏偏脑子里冒出叶煊方才在雨中那种茫然四顾的模样,心跟被掐了一下似的,细细密密泛着疼。

    心疼归心疼,气又气不过,他最后只能咬着牙拍了叶煊背部一下,权当作解气了。

    叶煊闷笑出声,愉悦的道,“小先生力气怎么如此小,到底是在打我还是在给我挠痒痒”

    谢玉舒咬牙切齿,“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当初你从树上掉下来时,我就不该去接你。”

    “小先生就算不接我,我也掉不下来,泰安在的。”叶煊轻描淡写的透了一次底。

    谢玉舒微愣,一直被放到榻上都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叶煊伸手将他拉起来,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小先生不必忧心,从明日起,无论是泰安还是我,都不会再隐瞒自己的性格,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辱我。”叶煊笑着说道。

    谢玉舒觉得他情绪不对,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问,脚步声临近,一素衣小宫女低着头进来。

    谢玉舒只好闭上嘴。

    洛华宫出事,青蓝帮着送了碗药,就被陈嬷嬷勒令回来了,怕良妃娘娘真出什么事,陛下如果怪罪,有她一个老嬷嬷担着就是了。

    青蓝回来后就坐立不安,主子没有回来,泰安也不在,仿佛空落落的殿里塞了吃人的野兽,令她心生恐惧头皮发麻,她就坐在廊下等,远远瞧见主子似乎回来了,刚要迎上去,又看到他身后还拉着一个人,泰安撑起的伞也是为两人遮雨的。

    青蓝怕生人,惊惧之下直接躲了起来,瑟瑟发抖之际泰安去而复返将他拉了出来,让她烧好足够的热水,给主子送两套衣服。

    这些事向来都是泰安做的,青蓝想拉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泰安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身影快的几乎像是错觉。也只有墙角收好立着的,还在往下淌着水的油纸伞证明着,刚刚那神出鬼没的小太监真的在这里。

    青蓝没办法,哆哆嗦嗦的收拾出了两套衣服和方巾送去,一放下都不等主子开口,就低垂着头匆匆又退了出来。

    叶煊本来是想喊住小哑女让她烧热水,一想到小哑女怕生反应也慢,能这么快送来衣服估计是泰安吩咐的,那么依照泰安的性子也该是吩咐了她烧热水。

    这么一想,叶煊就放下了心思,他没有急着换衣服,而是先拿了一块方巾给谢玉舒擦脸上的水。

    那些水是一开始叶煊拉着他走的时候溅上的,后来泰安夺过了伞之后,就打的很稳了,几乎没有能突破他防御的雨滴。

    叶煊刚伸手的时候,谢玉舒没反应过来,直到脸上传来轻柔的触感,才耳尖一红,赶紧接了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还是先把湿衣服换下吧,免得风寒发热。”他提醒道。

    叶煊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谢玉舒不明所以,“殿下笑什么”

    “我笑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叶煊看着谢玉舒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恶趣味上来,故意逗他道,“小先生想看我脱衣服,直说便是。”

    谢玉舒脸徒然涨红,呐呐的张口欲解释,却发觉怎么解释都不对劲。

    成功逗了先生的叶煊低低笑出声来,他眉眼弯弯,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胸腔都被闷笑带起震动。

    谢玉舒恼羞成怒,拿起方巾糊他脸上,将他推倒在床,跨坐上去,膝盖压着他的双手死死摁住他胸膛不让他起来,凤目圆睁恶狠狠瞪过去一眼。

    “黄毛小儿,有甚可看”

    叶煊侧过脸,方巾从他脸上滑落,少年勾唇轻笑,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沙哑的嗓音吐出一个上扬的音节,“哦”

    谢玉舒愣了愣,就被翻身重新压在床上,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叶煊抓了一缕他散落在前襟的头发,笑着说,“小先生内功颇高,可惜没什么危险意识。”

    谢玉舒撇嘴不接话,曲起膝盖在他腰侧轻轻撞了一下,叶煊顺从的起来。

    谢玉舒感受到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得劲,忍不住皱了皱眉。

    上次这样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苦涩的药喝了七天,嗓子还变公鸭嗓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

    谢玉舒发现那小宫女拿了两套衣服进来,有一套应该是给自己的,于是问道,“我穿哪件”

    “都可以。”

    殿门外响起战战兢兢的叩门声,是青蓝提示水烧好了。

    谢玉舒随手拿了一套,叶煊也就拿了另一套,转身出去旁边耳室洗澡。

    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屏风后盛满水的大木桶正往外冒着热气,叶煊试了试水温,脱了衣服跨进去。

    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被水温包裹的四肢从麻木渐渐恢复知觉,叶煊本来闭着眼仰头躺在那里,空气中簌簌两声破空声响,寒风夹带着雨丝飘进来,叶煊一睁眼,一身湿冷气的泰安正在关窗户。

    “去哪了”叶煊半阖双眸,似乎是随意的问了一句。

    泰安倏尔抬起眼,视线有片刻的错愣恍惚,也不知道透过眼前的少年看见了谁,不过一刹那,又恢复成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黄莽,拿药。”四个简短的字说出自己去了哪做了什么。

    叶煊看着他从兜里袖子里掏出一堆不知名的药草,直接往水里丢,很快一桶水变成了幽幽的绿色,他最后掏出的是一个瓷瓶,上面贴着大补丸,药瓶底部还刻着姜字。

    这是皇帝让姜太医研制给黄莽的神药。

    泰安不管什么东西拔了塞子就要往水里倒,叶煊赶紧要阻止,赶不上他手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掉进水里,他伸手一捧,这药丸就直接化在了手心带起的水里。

    瓶口又掉下一颗,叶煊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收手还是继续去捧。

    这药据说配制药材十分珍惜,对火候要求更是严格,一共就配出了这么一瓶,一瓶就三颗,黄莽治伤磕了一颗,一颗融在了叶煊掌心了,这最后一颗

    好在中途一只手将这药丸捞了回去,泰安将它重新塞回瓶子里,晃了晃,听见里面仅剩的一颗药碰撞声,小声念叨了句,“药丸,口服,哦。”

    他把瓷瓶重新堵上,塞回了袖子里。

    叶煊抽了抽嘴角,终于问道,“你确定你是拿药,不是偷药”

    黄莽那厮再怎么心大,也不可能将这瓶药就这么给他吧

    泰安面无表情的回答,“光明正大没有偷。”

    叶煊眉头挑了挑。

    泰安局促的站了一会,不甘心的补充了句,“我快,他洗澡,骂我。”

    我光明正大去拿的没有偷,我轻功快,他在洗澡没追上我,只能骂我。

    叶煊“”他怎么没打死你呢

    叶煊扶额,第一次开始追寻以前那些药草的来源,泰安想了想,“太医院、黄莽、皇帝。”

    “乾元宫你也敢瞎闯”叶煊真是被他这包天的胆子唬了一把。

    泰安表示,他只去两边耳室,没有去过内殿。

    叶煊看他神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能姑且相信,这时察觉到不对“近年来除了例行请脉外,没有听说父皇受伤生病,怎么乾元宫里会有那么多药材”

    泰安吐出两个字,“道士。”

    “你在乾元宫看到了道士”叶煊猛地从水里坐起来,大动作带起的水溅到了泰安脸上,他也不闪不闭,整个人看起来眼神空洞,像是在发呆。

    叶煊急急问,“多少”

    泰安掰着手指数了数,最后烦躁摇头,“很多。”

    皇帝在乾元宫窝藏了道士,弄了很多药材,这是在炼丹啊

    自古以来痴迷丹药的皇帝几乎都是中毒而死,前朝宗教乱国,十年换了三个皇帝,因此祖皇建国后对宗教多有打压。

    上一回六公主落水,皇后请了道士和尚来念经驱鬼,按道理皇后情有可原,不该多处罚才是,皇帝的反应却很大。

    原来是心虚。

    叶煊眼眸闪了闪,唇角带出两分嘲讽了。

    他说呢,怎么皇帝运筹帷幄这么多年,突然就急不可耐的操纵起争来了。

    叶煊闭起眼,又问起宸娇殿的动静,泰安照实说了。

    姜太医不愧是曾随军出征过的军医,纵然不是妇科圣手,应对突发状况和对各种药物的临床运用,都比宫里没见过世面的太医要厉害,他一出手,良妃保住了命也保住了腹中胎儿。

    泰安顿了顿,吐出三个字“不乐观。”

    叶煊没有意外,当初良妃的病都是他亲自请姜太医看的,那老头特意开了避子汤,托泰安带过话目前良妃的疯病必须依靠药物控制,这些药物除去让她能安静不闹的软筋散外,还有一味有麻痹神经作用的致幻类草药,也就是五石散。

    五石散又称麻沸散,三国时期神医华佗研制的一种药物。

    寻常大夫碰上疯症根本无从下手,姜太医却敢拿五石散一试,里头有一味名为曼陀罗的药物,能控制情绪,配合软筋散食用,确实将良妃的疯病压制了下来。

    但姜太医也说过,“此药好也不好,正确用之能救人,错误用之能杀人。而且该药极为影响消耗身体,我用此物主要是为了防止她悲伤过度自裁,她后期能不能好,只能看她自己。”

    “还有,服用此药期间,切不可怀孕,必须再停药半年以上,才能孕育孩子。否则,轻则胎儿畸形、病情加重,重则一尸两命,无力回天。”

    良妃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却还是选择了搏一把。

    叶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为她的愚蠢恼怒,还是该可怜自己那个还没出生的弟妹。

    叶煊嗤笑了一声,神色逐渐变得冷淡。

    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有人一心求死,他也救不回来,便罢了。

    反正母亲这一位置向来名存实亡。

    叶煊闭上眼靠回木桶边,窗户一开一合,冷风吹开水温的热度,泰安出去的时候似乎没踩好,又或者被风雨交加带了一下,瓦片发出一声轻响。

    “谁”隔壁一声冷喝,紧接着木窗大开的“咔哒”声,和有人翻身飞上房梁的破空声先后而至。

    叶煊眉头一皱,没有睁开眼,只有耳朵动了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动静。

    谢玉舒换好衣服之后,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要在皇宫待一晚了。

    他本来只是想安抚一下叶煊,哪知道被人直接扛进来还嬉闹了一番。

    想起放下在床铺上幼稚的翻滚打闹,童年都没这么做过的谢玉舒脸上就发红。

    他心中纠结,还是让守门小太监去找相熟的守卫往相府递话,以防家人担心。他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正好碰上先前送衣服的小宫女,对方一看到他就缩了缩脖子,眼神怯怯的似乎有些怕他。

    谢玉舒赶紧露出了自己最温和的笑容,哪知道小宫女脸色一白,差点没把手里的被褥抖到地上去。

    谢玉舒满脸尴尬,退开了一步,示意自己的无害,才自我介绍道,“我叫谢玉舒,是教导你们殿下课业的一名先生,不是坏人。”

    对于他的主动退步,青蓝果然放松了一些,闻言歪了歪头谢玉舒,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恍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伸手从床头拿出一件东西,指了指。

    谢玉舒先是惊讶了下青蓝居然是哑女,才将视线落在她拿出的东西上。

    一只已经枯萎颓靡软塌塌的,勉强能从两根长须看出形状的草蚱蜢。

    这草蚱蜢实在老的太厉害,谢玉舒在床榻上躺了好一会都没能注意到。

    谢玉舒接过仔细看了一下,确认这玩意儿真的是他救殿下那一次编的,不由得心情非常复杂。

    当时他手上实在没东西,就随手一就,敷衍的回去路上被姜鹤念了一路,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被那孩子妥帖的放置到现在,即便已经枯黄的快要化作草屑了,也不舍得丢。

    他还记得当时少年亮晶晶的眼,嘴角的浅笑,以及那声轻柔认真的,“喜欢的。”

    谢玉舒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突然就觉得自己留下来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爹爹说,他人待我如何,我待他人如何,七殿下对他好,他自然也是要对七殿下好的。

    谢玉舒慰贴温柔的看着那只草蚱蜢,忽而听见房梁瓦片轻响,当即就厉喝一声,推窗追了出去。

    夜色已至,谢玉舒只看到房梁上的人穿着太监,所处方位正下方就是叶煊沐浴的耳室。

    他神色一冷,二话不说就轻功追去,“小贼,休走”

    泰安就是脚下一滑,他发现这处瓦片松动,屋梁似乎也有些老旧,正打算细细检查一番,好连夜维修,哪知道谢玉舒突然翻身上来。

    泰安的目力都是自幼练出来的,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还记得主子说过要隐瞒武功的事,扭头就要走。

    谢玉舒却也不是好惹的,他身手算不得顶好,但精修内力,打不赢泰安,留下他倒是不难。

    两人就这么交起手来。

    皇帝今夜虽然没有宿在洛华宫,但良妃有孕刚传出来,西宫巡逻的禁卫军比往常要多,这边的动静不过片刻就吸引了注意。

    泰安看着黑夜中移动的沉沉铁器,知道不能再留手,匕首一般的短刀从袖子落下,回身就是一刀。

    谢玉舒险险避过,一个擒拿扣住泰安手臂怎么也不肯就此放他离去,眼见禁卫越来越近,泰安横刀就砍,迫使谢玉舒撒手,然后一个飞踹踩在他胸膛再借力一跃,轻功开到最大。

    谢玉舒用力撑着起身要追,突然听见“咔擦”一声脆响。

    砰

    叶煊听着声音觉得不太对劲,猛然睁开眼,还没起身,巨大的水花在眼前炸开,拍打在屏风上,留下一大片水渍,一个湿漉漉的小先生就这么落在他的浴桶里。

    叶煊看了看撑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谢玉舒看了看寸缕不着的七殿下“”

    叶煊挑了挑眉,“小先生若是要同学生共浴,说一句便可,何必如此。”

    谢玉舒红着脸瞪他,“我是为了抓贼”

    “哦。”叶煊低头看了看被渣滓碎屑填充的洗澡水,点头,“这么说,贼在我浴桶里”

    谢玉舒连眼尾都红了,还坚持回答,“贼在房梁上。”

    “哦。”叶煊第二次点头,顺着他的话说,“贼在房梁上落进了我的浴桶里。”

    话音未落,他先笑了起来。

    “叶煊”谢玉舒忍不住恼怒的喊了他的全名,一把将他的衣服从屏风上扯了下来,要往他脸上怼。

    就在这时,慢一步赶到的禁卫军破门而入,尖利的长矛将屏风划破,浴桶中的两人展露无遗。

    卫都统戾气十足的表情一怔,瞠目结舌,“谢、谢、谢”

    谢玉舒默默的用衣服捂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不管怎么说,宫里进了蟊贼那是天大的事儿,也甭管这蟊贼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禁卫军的失误。

    好在卫都统还算良心,让两人分别重新沐浴换上新衣服后才重新问话。

    谢玉舒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有一个同僚,进了文渊殿一看,黄莽也端坐着眼睛晶亮的看着他,充满了求知欲。

    谢玉舒“黄将军,怎么也在这里”

    黄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特别不要脸的回答“我闲呐”

    卫都统好心给国子监的小状元解释了一句,“黄将军跟我一块来的,刚刚他追蟊贼去了。”

    谢玉舒抓到重点“蟊贼呢”

    黄莽理直气壮“没抓到。”

    谢玉舒“”

    卫都统拍了拍好朋友的手,低声提醒,“卑微一点。”

    黄莽面不改色改口,“卑职没抓到”

    谢玉舒“”你是不是对卑微有什么误解

    叶煊看着谢玉舒气闷的脸色,忍住笑岔开了话题,顺利将情况交代了清楚。

    送走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武将后,谢玉舒终于松了口气。

    叶煊笑道,“文渊殿只我一天居住,殿内人手不够,今日恐要委屈小先生同我睡了。”

    “能同殿下同塌而眠,清和荣幸。”

    叶煊和衣躺在榻上,后脑勺枕着手臂,难得神情放松,却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道,“小先生对每个皇子都叫殿下,我都分不清你是在叫谁。”

    谢玉舒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叶煊撑起脑袋,“小先生方才叫了我的名字,如今怎么不叫了”

    谢玉舒脸微红,“方才是臣逾越”

    “你我之间就别殿下小臣的喊了,我们应当算挚友吧小先生私底下唤我子煊便可。”

    谢玉舒犹豫了片刻,见叶煊神色认真,最终还是点了头,笑着道,“那往后殿下子煊也唤我清和。”

    “不,我要叫你玉舒。”叶煊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旁人都唤你的字,要么就喊你谢三郎,唯有你的名字甚少有人喊。”

    谢玉舒温和的点头,“好。”

    叶煊就趴在床上朝他招手,“我的玉舒先生,你宽衣好了没,天色如此晚了,快上床歇息吧。”

    “”谢玉舒红着耳尖,呐呐应好。

    熄了灯上床,满室寂静,叶煊却有点睡不着。

    他仰面躺着,下意识伸手想摸摸床头的草蚱蜢,却摸了一手空。

    戾气卷土重来,他“蹭”的坐了起来。

    刚闭上眼的谢玉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也坐起来,“怎么了”

    “我床头的东西不见了。”叶煊眼中带上了杀气。

    “床头有什么东西”谢玉舒话音未落,突然想起来那只枯萎的草蚱蜢,他当时带出去了,应该是中途掉在了什么地方。

    谢玉舒有些不可思议的道,“你说的是我编的”

    叶煊肯定“对,你编好送我的礼物。”

    黑暗中,谢玉舒赫然,“不过一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哪儿当得起礼物二字。”

    叶煊却分外执拗,道,“我说它是礼物,它便是礼物,是你送我的。”

    说着,他翻身下床,想要寻人问。

    谢玉舒赶紧拉住他,好声好气的将事情说了,最后道,“你若是想要,我再编给你就是,你要多少我编多少。到时候我跟爹爹学会编蛇、编鸟、编乌龟,再给你编这些。”

    知道东西不是被人拿走了,叶煊的怒气也就压下了。

    他颇为好奇,“这些都能编”

    “能。我记得朝中举办过草编比赛,封洛将军拿了第一,他会的最多,我爹爹第二,输给了封洛将军的草编龙。”

    叶煊奇了“朝中还会举办这种比赛”

    “以前封洛将军在的时候会,自从他去往前线后,就无人敢提议这些了。”谢玉舒说的有些怅然。

    叶煊点了点头。

    谢玉舒又忽而笑道,“其实,我本不想待在京中,想跟大军一起去前线建功立业,可惜我家人都不同意,封将军说我年纪太小,可以多习几年武再去。”

    叶煊笑了一下,“玉舒有封王拜相之才,若是去做了武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谢玉舒被他大胆的说法吓了一跳,“殿下莫要胡说”

    “错了,”叶煊侧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该叫我子煊,不是殿下。”

    “唉,我晓得了。”谢玉舒无奈的应。

    两人平躺了一会,黑夜中,叶煊听见谢玉舒犹豫的问,“从今往后,你打算如何”

    叶煊知道他问的是被皇帝推出来当挡箭牌的事。

    如今良妃再度怀孕,皇帝要想让全天下人认准他就是铁了心偏爱西宫,那么就算是装也得装作欣喜,如此一来,大皇子党派远在朝中或许还会观望,但四皇子和五皇子绝对耐不下心来。

    竞争对手越多,代表着他们能动用的筹码越少,出宫建府之前,绝对要先踹走一个竞争对手。

    他们相差的年岁并不大,但凡皇帝有心,率先给叶煊定一个皇子妃,让他早一步出宫入朝堂听政,保皇一派势必会斟酌皇帝的态度先倒向叶煊。

    与其慢慢养大一只狼犬,不如趁他弱小将他先掐死襁褓。

    接下来宫中的生活,只会比以前更水深火热,两派完全可能联合起来,先将他拉下马。

    谢玉舒清楚这点,因此越加担心,只能说叶煊之前演戏演的太好,谢玉舒即便知道叶煊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柔弱,还是下意识的将他放在弱者一方。

    叶煊忍不住笑了笑,道,“玉舒且放心,从今以后,谁也不能欺辱我。”

    “我表现的越恃宠而骄,身后的人才越满意。”

    谢玉舒听着他冷嘲般的话,又想起雨幕中看到的,只觉得心惴惴地疼。

    “睡吧。”他翻身抱住叶煊,拍了拍他地背。

    叶煊本以为,谈论了一番正事他会睡不着,可事实上,当他被谢玉舒抱住地时候,睡意前所未有的蜂涌。

    一夜无梦,再睁眼就是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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