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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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这些证据其中的真假, 都已经足够论罪而处了,满门抄斩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还可能得一个不包庇不徇私大义灭亲的名声。

    叶煊却将东西收起来,没有就这么宣扬下去,反而是引而不发,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谢玉舒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其实是叶煊能给冯子健最好的结局。

    谢玉舒对冯子健的观感很复杂,初相逢,冯子健领三十万兵马压境,用武器无声逼迫叶煊登基, 不苟言笑的面容和满身肃杀的气息,让他忍不住皱起眉绷紧背脊, 不由自主的产生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

    其后朝堂对立,冯子健又与叶煊闹得不可开交,尤其是登基大典上那些北戎刺客, 是混在冯子健军队里进的城。便是叶煊什么都没透露,谢玉舒也猜得出来, 没有冯子健的首肯, 哪有沙子能迷了他的眼呢。

    谢玉舒一方面理解冯子健隐忍多年的愤懑和艰辛, 一方面又对曾经救国救命的战神却成为勾结敌首的内奸而感到失望和难过,而且, 冯子健连亲侄子叶煊都不放过, 为了不让他登基, 推动安排刺杀

    可是后来接触中, 谢玉舒又发现冯子健在朝中看似张狂,实际上却并未揽权滥权,谢玉舒作为百官之首的相国,和冯子健都有监国摄政之权,谢玉舒观察了许久,本以为冯子健会借机挤压他的职权,到头来却发现,率先提出交还监政之权回归皇权中央的,居然是冯子健。

    而且这半月,他和冯子健及其手下相处的多,在黄莽等人的口中,所形容的那个冯子健,除了表情越发少了之外,内里还是跟多年前一样,是一个忠君爱国侠肝义胆的好将军。

    如今又得知一连串的皇家秘辛谢玉舒越发看不清冯子健这个人,对他的感官也越发的复杂。

    他对冯子健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多年边关战乱保家卫国,一代名将可老死可战死,却绝不该死于皇权争斗之下;可同样,他对冯子健也相当忌惮,揣摩不透的行事和心性,以及我行我素不择手段的作风,若是为敌,必定是你死我活。

    几天后,谢玉舒在乾元宫批阅奏折,正好批到李尚书请调的折子,他看了看,大抵是说自己年事已高,适应不了繁重的工部尚书一职,自己一身报国之心还想发挥余热,正好空出了不少小官,他谋一个离京修养去。

    这话本质上没有什么错处,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如果是别人,谢玉舒就直接批了,可是这是李尚书。

    他犹豫了片刻,将奏折递给了另一边正在看边关密报的叶煊,“此事,该如何定夺”

    “嗯”叶煊接过一眼扫过去,忍不住眯着眼笑了起来,“李大人嗅觉倒是敏锐,若是前些日子主动请辞,我也便准了,只可惜,万事俱备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着将密报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示意谢玉舒看。

    谢玉舒拿起,一目十行的扫下去,眉峰一皱,神情紧张起来,“三十万大军都在京中,沧州守备空虚,北戎若此时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抬头,却见叶煊丝毫不紧张,谢玉舒想到了什么,颇为不可思议,“这是将军王一早就设计好的”

    “大梁与北戎是世世代代结下的仇怨,多少大梁边关子民因为草原游牧的烧杀抢掠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戎人成为大梁将士剑下亡魂。”

    “每年秋末至来年春日化冻,多少戎人扮作草匪劫掠边关商队,不乏有戎军参与其中,便是我在沧州八年,每一年军队的粮饷总要失踪两次,商队惨死于戎军手下,妇女被奸、淫混作军妓使用,多数不堪折辱而亡,戎军于边关百姓的所作所为,便是悍匪也不足为称道。戎人不堪教化,父亡子继妻,兄亡弟继妻之事数不胜数,粗鄙蛮横恍若野兽。”

    “而大梁为护边关百姓,为稳固江山,组边关军队抗击,领兵攻入北戎西都之下,一路屠城埋尸,赶无辜戎人百姓于军阵之前赤足奔袭充当挡箭牌,老弱妇孺无一放过,血流沿途数百里,筑京观,焚活人发泄也好,计谋也罢,激烈手段必是不少。”

    叶煊一字一句,语调平静的将战场的残酷一一描述出来。

    说完,他便微微笑着道,“如此这般,舅舅又怎么可能安心用戎人,而戎人又怎会乖乖听舅舅的话呢”

    “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

    谢玉舒犹豫了一会,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子煊,你打算如何处置冯子健”

    叶煊挑起眉,“玉舒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舅舅”

    “自然是你。”谢玉舒没有犹豫的回答。

    “哦,那玉舒怎可知输的人不是我”谢玉舒那番话直接替冯子健认罪,也就是默认这场博弈最后的赢家会是叶煊。

    叶煊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尖漫不经心的从谢玉舒手指一直摸向手腕,在他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擦,带起一阵痒意。

    谢玉舒微红了脸,忍不住翻手拍开他,嗔怪的飞了一个眼神,“好好说话。”

    叶煊低笑了一声,动作迅疾的一把将谢玉舒拉上龙椅,伸手圈着,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像头吃饱了的野兽一般蹭了蹭脸颊。

    “玉舒心中猜测便是我的答案。”叶煊回答。

    谢玉舒沉默了片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

    晚膳,乾元宫承天殿内,一桌的佳肴已经有些凉了,叶煊在正首端坐多时,冯子健却裹挟着一股冷气姗姗来迟,他一身水汽,头发半湿,眉眼凶恶冷厉,看着刚沐浴过了。

    穆逢春上前要他解刀,冯子健觑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直接抽出腰间挂着的大刀,也不知怎么动作的,穆逢春只见一道寒光,心里刚道了一声不好,那刀就直接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贴着鼓动的血管,血腥气扑面而来,刀刃虽然程亮,穆逢春却一照面就闻出来了,这刀刚饮了血。

    他脸色颇为难看,却被压的动弹不得。

    “叮当”一声筷子碰撞碗碟的声响,叶煊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舅舅,坐。”

    冯子健收刀归鞘,不客气的坐下,一派大刀阔斧的样子,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才像是想起来一般的回了句,“多谢陛下赐座。”

    叶煊直起身用方巾擦了擦嘴,亲自给他倒酒,“今日家宴,只有舅甥,没有君臣。”

    冯子健抬眸看他,片刻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而才把玩着空杯盏,扯了扯嘴角,道,“断头酒,够烈。”

    “舅舅说笑,哪是什么断头酒,你便是想要多喝几杯,侄儿也会给你斟。”

    叶煊说着要再倒,冯子健却用手挡住了酒杯口。

    叶煊挑了挑眉,也没有生气,干脆调转方向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要敬冯子健,轻笑说,“舅舅可是大忙人,让我一番好等。这一杯便敬舅舅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冯子健在朝中处事专横,却是在干实事,几番闹腾帮助叶煊撕开了那群老臣的口子,让他能够在这朝中建立自己的班底。

    叶煊仰头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第二杯,敬舅舅卧薪尝胆,终得昭雪。”

    冯家一案,沉寂近三十年,牵扯甚广,若不是冯子健决意,几乎不可能真相大白。所以即便他算计了所有人,只要叶煊身体里还留着一脉冯家的血,就不可能不领情。

    饮尽又满上,“第三杯,敬舅舅一生戎马,为国为民。”

    冯子健对于大梁的贡献,不管他如今做法如何,那都是不能磨灭的,若不是他举兵,北戎进犯,边关不得安宁。

    “此为第四杯,也是最后一杯。”

    叶煊满上,认认真真的看向冯子健,在他的注视下一错不错,沉声开口,“敬舅舅满身忠骨,马革裹尸。”

    铿锵有力的八个字落在一室的寂静中,已经将叶煊心中的想法倾告而出,冯子健是聪明人,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沉默片刻,冯子健突然说道,“我年少时,尚且也读过两三卷书,犹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献钟离昧头颅于高祖,高祖却命人捆了韩信欲杀之,信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冯子健低低笑了两声,笑完之后,撩起目光刺向叶煊,直截了当的问“你要我死”

    叶煊点头又摇头,他说,“边关戎人来犯,大将军王身为大梁战神,当挂帅印,领兵出征,不破敌国誓不还,活多久看你本事,死是唯一宿命。”

    “舅舅,你当知道,这是你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冯子健不说话,叶煊也没有催他,却也不让他离开,禁卫军将乾元宫里里外外都围了起来,确保便是冯子健拼了命,也难以跑出去,两人都安静的用完了这餐晚膳。

    晚膳后,冯子健找叶煊要了围棋,叶煊陪他下了两把,一胜一负,冯子健意犹未尽,叶煊却不想陪这个爱悔棋的人玩,找借口去洗漱去了。

    等到洗完回来,发现冯子健还在下,而对面坐着的,却是披着一身长袍的谢玉舒,从散乱的头发,以及他连鞋都没穿的情况来看,像是被从床上抓起来的。

    但谢玉舒今晚并没有留宿宫中。

    叶煊挑起眉,看了眼神色尴尬的谢玉舒,又觑向面无表情琢磨棋的冯子健,想到了什么,转而扫向暗道的偏厅。

    如果冯子健真的出入过宫中,从相府抓来了谢玉舒,那么就算那群禁卫军是吃干饭的,被安排在暗处的泰安也总能察觉到一二,更别说,叶煊计算过冯子健的武力,绝对不可能丝毫无损的在戒备森严的乾元宫内来去自由。

    而乾元宫里里外外唯一没有设兵力的就是暗道了。

    叶煊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些端倪。

    果然,冯子健语气随意,带着点嘲讽的道,“先前一口一个舅舅喊的亲热,我不过是找侄婿来陪我下棋,你不高兴了”

    “未曾。”叶煊走过去坐下,“只是方才才觉出舅舅果然神通广大,这皇宫内外,怕是没有能瞒过你的。”

    冯子健对这种指认保持默认态度。

    棋盘上黑白子的对决已经趋于白热化阶段。

    冯子健的是黑子,黑子连绵看着像一条盘旋的五爪龙,却被谢玉舒的白子斩断成两截。冯子健拆了白子的围追堵截,重整旗鼓打算一举击溃白子,谢玉舒却总是釜底抽薪,平平无奇的一招化腐朽为神奇,一下子就将黑子拆的七零八落。

    双方交战到了末期,越下越快,仿佛不用思考一般,就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

    终于,冯子健拿着黑子几次在棋盘的几个点上试探,片刻丢回棋盒中,“你赢了。”

    谢玉舒长长松了口气,“承让。”

    “愿赌服输,我不是老姜那个臭棋篓子。”冯子健脸上难得带起一点笑意,他捏了下眉心,道,“之前的条件作数,你想要什么,说吧。”

    叶煊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赌注。

    谢玉舒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字词,开口却喊了一句“冯叔”。

    冯子健一愣,微微有些晃神,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他还记得,十五六年前,他将泰安带进京都,如果不是进宫面圣听了先皇的那番话有了忌惮,他是不会将泰安送进宫里的。泰安进宫后,常跟着他一起玩耍的小裴晟就常常哭闹,小裴晟的几个哥哥也不是省心的,烦这个跟屁虫弟弟,就将这小孩甩给他带。

    冯子健没带过正常的小孩,正好小裴晟对泰安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他就拿出操练泰安的兴头操练小裴晟,没过几天,小裴晟就哭着再也不跟着哥哥们来了,且厌武心理严重,是裴家这一辈里唯一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

    除了小裴晟之外,冯子健是还记得一个小孩的,谢相的三儿子谢玉舒。

    谢相一家文人学子,偏偏出了个尚武的谢三郎,同是被他操练,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还一脸仰慕的看着他,口口声声说要跟他去边关打仗。

    “冯叔”这个称呼,谢三郎是跟着裴晟喊的,没几天,小裴晟嘴里的称呼变成了“大坏蛋”,谢三郎却一直喊到他离京。

    久违的听到这两个字,冯子健眼神变了变,带着些许复杂和追忆。

    谢玉舒笑容温和,语气却诚挚的道,“冯叔,望边关交锋,我军战必胜。”

    “”冯子健也不知是料到还是未曾料到,脸上的神情不变,半晌只问,“不后悔”

    “身前哪管身后事,功过自有后人评。”谢玉舒话语平静,有几分无奈和坚定。

    叶煊第一反应以为冯子健问的是自己的一个赌换这样一个要求,现在听谢玉舒一说,立刻就想到先前冯子健拉着谢玉舒说的那些“遗臭万年”的话。

    他脸色顿时一变,眯起眼睛。

    冯子健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嫌弃,“便为了所谓情爱葬送一生功绩,可要想清楚到底值不值得。”

    谢玉舒道,“值不值得,在于我是否想要,想要的得到了,便是值得。”

    冯子健张口还要说话,被叶煊打断,他侧身插进两人中间,“舅舅,朕能护他一生。”

    “公主,我能护你一生”

    冯子健脑子里闪过少年自己说过的话,那时他意气风发,想着对抗整个天下,可是他爱的人说“不行的,我是渤海王族的公主,我有我的使命。”

    冯子健一直想要问她,后悔吗

    冯子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后悔。

    谢玉舒看着他突然平静下来的眼睛,说,“有时候有一些决定,我们明知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走下去,且无论往后余生多少狼狈伤痛,绝不后悔。”

    “若有来生,依旧如此。”

    冯子健沉默了很久,他无声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去。

    叶煊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熹微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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