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祭司

    姜月章……

    名字还挺好听。

    扶桑部大祭司……对大荒东部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足够有震慑力的名头。唯有各项能力都极为出类拔萃,强悍到被认为最接近神祇的祭司,才有资格被称为“大祭司”。

    近三十年中,东部只出过唯一一位大祭司,就是眼前这位俊美到极致,也庄重刻板到了极致的大祭司。

    面对此等吓煞人的名头,裴沐却只是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哦,我是裴沐。”她说。

    “子燕祭司。”大祭司点头以致意,冷淡又沉稳,似乎并不将她的轻慢放在眼中,更遑论心中。他只是又淡淡看向一旁的姚桐,问:“发生了什么?”

    姚桐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裴沐以为他会颠倒黑白,将所有过错推到她头上,好叫他自己显得清白无辜。

    但没有。

    出乎她的意料,姚桐想也没想就双膝跪下、伏地而拜,惶恐道:“拜见大祭司大人,这一切……都起源于我以为子燕部实力微弱、不值一提,所以有了不好的心思,想抢夺他们的神木枝条,在您面前表功。”

    哦?

    不止裴沐意外,她身后的子燕众人也愕然出声。可是,扶桑部参与争斗的人却都低下了头,一副不安的模样,却谁都没有出声辩解,而是径直默认了姚桐的解释。

    火焰跳跃的明灭光线里,姚桐有些结巴地叙述完了前因后果。无一句不属实,更没有半点歪曲和狡辩。

    如果不是姚桐他们品行太正直、太纯洁无瑕,以至于宁愿自己被惩罚也不肯说谎……那就是说,他们面对扶桑大祭司,竟然连一点说谎的念头都不敢有。

    裴沐暗暗评估。

    大祭司静静听完,“嗯”了一声,好像也并不对姚桐的话有半点怀疑。

    他只说:“既然如此,你自去星渊堂前领罚。今晚参与之人,比照姚桐减一等处罚。至于子燕部……”

    那双让人想起冬日天空的深灰色眼睛像这边一瞥,便再度映照出裴沐小小的身影。

    裴沐暗想:看样子,这位大祭司在扶桑部的威望远比她想象的更高。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手里握住青藤杖,心怀戒备,面上却是笑问:“大祭司要如何?”

    姜月章淡淡道:“子燕部已与扶桑部歃血为盟,还是勿要轻易决裂为好。今夜是姚桐他们挑衅在先,便将他们罚扣的用度都作为给子燕部的补偿,再另加五斗肉干、五斗黍、十柄铁戟,一并发放。”

    在水泽光布、毒瘴遍地、妖邪横行的大荒,扶桑大祭司报出的物资数量不可不谓大手笔。

    至少,子燕部的人就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带着本能的向往。

    肉干尚属平常,只要捕猎就能获得,但产出黍的黍稷必须在稳定的环境中生长,这就要求部落拥有肥沃的、安全的土地——这两项特质在大荒都极为奢侈。

    还有铁戟——这是近年新出现的武器,质地坚硬锋锐,杀伤力极强,还能很好地与巫术、法术融合,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传闻这是扶桑部的最新秘密发明,别的部落根本无法得到,就是战场上遗留的铁戟也会被他们迅速回收……大祭司如此轻易就给出了十柄,看来传闻不假。

    子燕部势弱,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一时之间,众人竟然有了动摇之意。有人不禁想:如果能在扶桑部维持这种生活,也不坏。

    裴沐自然是听见了自家族人的低声讨论,也明了他们心中的念头。

    这位大祭司……看着刻板,说不定还很有心计呢。她不免愈发仔细地看了看大祭司的神情,可惜一无所获。火光在大祭司身上漏下错落光影,令那道裹着黑袍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深沉,好似背后沉沉不言的烈山剪影。

    他真这么慷慨?

    就像回应裴沐这句无声的疑问,大祭司继续说:“不过今夜之事,子燕祭司也有责任。打伤姚桐,更欲挑起众人争斗,若我不来,子燕祭司打算如何?”

    不过是一句淡淡问话,周围空气却陡然凝滞。

    温驯的夜风突然躁动,像临阵叛变的战马,在裴沐周围无声嘶吼。

    果然来者不善,就知道没有平白的便宜可占!裴沐哼笑一声,夷然不屑:“你要如何?”

    大祭司左手握住乌木杖,右手伸出,漠然道:“交出建木枝条。凭你们——养不好神木!”

    话音未散,攻势已起。

    一道青绿色的光芒自大祭司手中飞出,直直奔向裴沐身后——子燕部紧紧护住的那一株神木树苗!

    这道光迅疾如流星,幽绿如整个暗夜——因为它如此幽深,眨眼间便将在场一众火光、漫天的星光、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庞,都浸染为了幽幽的暗绿。如同雨后的深山,满眼都是深深浅浅无边无际又无法挣脱的绿意。

    那光自裴沐身边一掠而过,对她视若无睹、漠然至极。好似她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而裴沐的反应……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的神情也有片刻的惊异,但当她明白大祭司的目标之后,她却倏然露出一点微笑。

    耐人寻味的微笑。

    少年祭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做了一件事——向前伸出双手,横握青藤杖。

    这一根象征子燕祭司的青藤杖远不如大祭司的乌木杖豪华,看上去不过是几根青藤攀绞而成,只在最顶端做出一个镂空的花纹,里面再镶嵌一颗透白的玉石,多少让这根手杖更符合祭司的身份。

    但是,当子燕祭司横握青藤杖,看似漫不经心地略一偏头时……

    起风了。

    清新爽朗的风——让人想起发白的晨光,以及一切与夜晚相反的事物。它从青藤杖顶端发迹,继而围绕在裴沐身边,再源源不断地流向四周。

    看似柔和的风力,却让那道青绿色的幽芒倏然凝固——就在距离神木树叶只剩一丝缝隙的地方。

    方才还显得幼小无力的神木枝条,此时却在众人眼前抽枝散叶、向天空生长而去。淡蓝色的灵光充盈在枝叶的脉络中,让这株属于子燕部的建木变得晶莹剔透,好似一尊晴空下的明澈冰雕。

    光芒连接了神木与子燕祭司,像一条光滑的飘带。莹蓝的碎光飘飘洒洒,衬得那张白玉般无瑕的面容愈发精致,恍如天神降世。

    “……天人合一?”

    见到这一幕,姜月章眉眼微微一动。如厚厚积雪落下些许,他转动目光,重新深深地、仔细地看了裴沐一眼。

    “是我小看你了。”他似若有所思,声音却仍是又冷又平,“原来你能调用神木的力量,难怪有恃无恐。”

    “天人合一?”裴沐不大认真地问了一句,自己又想起来了,笑道,“哦,就是让这棵小树苗帮忙打打架么。不错,正是这样。”

    大祭司没有理会她。那双眼睛隐藏在夜色与青芒之中,只剩两点冷冷的、看不透的星光隐隐闪烁。

    神木舒展,在星空下摇曳,颇有些得意洋洋之意,恰似那位漂亮又轻佻的少年祭司。

    姚桐一边捂住眼睛,一边又忍不住勉强睁眼。当他看见那一株凭空生长的神木时,不由身体一震,脱口道:“他能利用神木的力量?居然是天人合一!大祭司、大祭司的力量竟被阻挡了……!”

    “天人合一”就是指祭司与神木的力量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因为神木代表天神,故称天人合一。

    能够做到天人合一的祭司寥寥无几,而他们无一不是大荒有名的强者。

    妫蝉则是早已干脆背过身,只张开双臂、握着石枪,母鸡护崽似地护住自己的族人。她耳朵一动,从风声中听见姚桐的声音,立即半是骄傲、半是警告地说:“阿沐是子燕部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祭司,整个大荒东部没有人比她更厉害!”

    姚桐一听,哪里服气了,怒道:“大祭司大人是整个大荒有史以来最强的祭司!”

    妫蝉不屑:“你就吹牛吧,反正你们扶桑部牛多,不怕吹。”

    姚桐:……

    他打架是一把好手,吵架却嘴笨,现在憋得厉害,却又骂不出来。

    蓝光如轻纱笼罩。光芒中心,裴沐以青藤杖直指大祭司,问:“怎么,还想抢我们的神木么?虽然我这个人挺懒,但为了族人死战……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说:“想抢神木,就先赢过我。”

    蓝光更盛,清风盘旋中隐约有了一丝狂暴的意味。

    风吹起裴沐微卷的耳发,吹过抖动的草木,又吹起大祭司额头上几缕如缀星光的发丝。他也隔着这片风,凝视着裴沐。

    忽然,一个很小的弧度在他缺乏血色的唇边扬起。

    “也好。”

    男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但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声音——一刹那间有太多声音爆发,伴随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狂风!

    裴沐被自己乱飞的头发遮了眼睛。她一手去拂,一手本能地举起青藤杖、调动神木的力量。蓝光变幻,化为屏障,堪堪抵挡住天地间弥漫的伟力。

    “这是……”

    她有些狼狈地抬起眼,却见到了极其壮丽的一幕——

    大祭司背后,那座沉沉的烈山之巅,有深青色的光柱亮起。光柱伟岸,竟像连接了天与地,又将无尽光芒化为雨水,才能密密地笼罩此地。

    再仔细一看,那深青色的光芒原来根本是……一株巨大的神木!

    与此同时,裴沐眼前看见的,还有四周无数她看不见的、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夜色中跪下,朝向那一株恍如传说中天柱的神木,深深叩拜。

    “神佑扶桑——”

    “神佑扶桑——”

    祈祷声汇聚,如水波起伏不定。

    深青的光芒汇聚在大祭司身边,边缘呈现出发白的光,映得他长发上的微光更加闪耀。

    “……你们到底抢了多少部落的神木?”裴沐仰望着上方那棵生平仅见的神木,目瞪口呆,喃喃道。

    “败者献之,盟友托之,抢什么?”大祭司淡然道,“至于你们……”

    裴沐感到眉心针扎似的一疼——危机的预感。

    “哈哈,扶桑大祭司不能仗着自己木头多就仗势欺人啊!”她干笑两声,扬声打断他的话,“你们神木多,人也多,这架打得不公平,有损你扶桑大祭司的美名!这样如何,你现在放我们走,我们保证安静如野鸭,什么都不说,一定替你保守你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以多欺少的秘密!”

    其余人:……

    大祭司不为所动。他迈开步伐,朝裴沐走去。

    裴沐机警地后退两步。

    “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啊!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能让飞鸟和清风散落各地,告诉其他部落扶桑部心狠手辣有来无回,千万不要前来投靠,否则一定被他们坑骗得吾命休也!”

    大祭司仍旧无动于衷。

    “你再往前走,”裴沐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我就告诉别人说大祭司贪图我的美色、对我摸来摸去,不顾我的反抗也要得到我,堪称扶桑部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大祭司:……

    他的脚步顿了顿。

    扶桑部的人不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可以解读为“此人为何如此颠倒黑白”的目光瞪着裴沐。现在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这位少年祭司漂亮如玉雕了——没有这么无耻的玉雕!

    反观子燕部,以妫蝉为代表的一群人,则是露出了微妙的“果然如此”的眼神,既像颇觉安慰,又像讪讪难言。

    妫蝉难为情地嘀咕:“阿沐怎么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个什么!”此时,裴沐已经退到妫蝉身边。她无奈地用眼角余光瞪了好友一眼,反手毫不客气地一捅她的肚子,悄声吩咐:“我用巫术转移神木,你带其他人走,保护好他们,我来挡着他!”

    妫蝉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裴沐原来是要牺牲自己。她眼神一变,一咬牙:“你……好!”

    到底是骁勇善战的部落首领,妫蝉深知当断则断的道理。

    一言既出,两边达成一致。妫蝉长/枪一挥,左手就去揽神木;裴沐足尖轻点,飘然如风中飞花,往大祭司迎去。

    正当气氛已有了一丝悲壮之意……

    只见大祭司眉头微蹙,大袖一甩,淡淡斥道:“多事。跑什么?既然子燕祭司有天人合一的能耐,神木由你保存也无妨。”

    裴沐一怔:“你不要?”

    她面上疑惑,手里动作却干脆;青藤杖破开疾风,带着雷雨之势狠狠劈下!

    大祭司神色不改,乌木杖一顿,就有无数藤蔓盘旋而起,挡住了裴沐的攻击。不仅如此,他背后青光大放,宛如一只只无形的手牵扯着裴沐,逼迫她自半空降下。

    裴沐有心让妫蝉带着神木枝条逃跑,于是缺乏力量支撑,不得不被大祭司一杖压下。

    ……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磕了个龇牙咧嘴。再一抬眼,就见那乌黑发亮的手杖拄在她面前,再往上就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玄色衣袍、一丝不苟的玉器装饰,还有那张清寒如冰的面庞。

    裴沐眼神往后一瞟,不出预料地发现自家族人没来得及逃走。她沉默片刻,果断举起双手投降。

    “大祭司对不起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的胡说八道,务必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我愿意帮您打猎帮您占星帮您给神木浇浇水顺带给您捶捶腿……”

    妫蝉:……

    饶是空气紧绷,她也不由默默鄙夷:阿沐你能占什么星,睡觉星吗?!

    谁料……

    “好。”

    一时间,人人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连嘴上不停、心思也转个不停的裴沐,都不由顿了顿。

    大祭司略弯下腰。

    离得近了,他长长的、柔顺的深灰色发丝也变得更近,裴沐注意到,他的发丝上是真的有细微的点点光芒。这是灵力充盈到了极致的表现。

    他深灰色的眼睛里有同样的碎光,如冷冷的寒星。

    肃杀的冬日星空浓缩于他眼中,就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她。

    “子燕祭司,在之前答应子燕部的基础上,每月再添两斗肉干。”他看着她,平静地说,“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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