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登山顶

    ——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裴沐心中转过无数细微的念头。

    两斗肉干就想换她当副祭司?凭什么?她看上去就如此好收买,只值两斗肉干?她这样潇洒强大又好看,怎么着也要……

    “……五斗肉干,”裴沐一瞬正色,还带了一丝沉痛,“不能再少了!”

    正握着石枪准备拼命的子燕部:……

    正时刻警惕准备保卫大祭司的扶桑部:……

    天神在上,这人答应得……真是好容易!

    裴沐看似一副耍无赖的、懒洋洋的“你奈我何”的劲头,一双明澈晶莹的眼眸却在悄然观察大祭司。然而,她仍旧没有在男人脸上看见意外的神情,一丁点也没有。

    “好。”他淡淡应下,没有犹豫,“还有什么?”

    大祭司的表情如此平淡,好像对局势了然于心因而波澜不起。幽光照亮那对形状锋利的长眉,犹如冷冷的月光照在凝霜的草尖。

    裴沐盯着他。她思忖:扶桑大祭司到底是天生过分冷漠,还是对自己的情绪过分严防死守,才显得沉默冰冷如石?如果是前者,那子燕部托庇于寡情者的麾下,未必是好事,但……

    她心中暗叹一声。子燕部本就是小部落,前年大荒雪灾诱发妖兽兽潮,子燕部被妖兽袭击,先首领战死,众多青壮战力也死伤惨重。她和妫蝉苦苦支撑一年,实在没办法,才率部来投扶桑。

    如果子燕部想要在危机四伏的大荒安稳活下去,终究还是与强者结盟更好。

    不论扶桑大祭司是寡情还是自矜,目前看来,他处事尚算公正,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

    裴沐就露出个笑脸,欢悦道:“大祭司真是慷慨大方的好人,那就这么说定了。顺带一提,我自己需要的物资,是由……”

    “既然子燕部与扶桑部已为一体,自然由扶桑部统一发放。”男人依旧不曾犹豫,淡然道,“至于多寡,便比照我来。”

    听见这句话,扶桑部的人们起了一些骚动,似乎是诧异。但大祭司的威严笼罩此地,他们很快就归于沉默。

    裴沐猜想,必定是因为大祭司生活奢靡,一听还有多个吃喝玩乐的人,大家就不乐意了。她倒是一乐,爽快道:“行!”

    “很好。”大祭司直起身,身后幽绿光芒渐渐熄灭。淡淡的星辉落在他周身,薄雾一般朦胧。

    “裴沐,”他立即改了口,自然而然地以对待副手的口吻吩咐说,“给你一日时间休整。后天日出时分,到山顶来。”

    “……大祭司!”

    这句话似乎象征了什么,因而他身后跪着的姚桐豁然抬头。他急急一声才呼出来,却见大祭司投来一瞥。只一眼,就让他口中的话凝固在喉咙里,最后颓然化为一声:“属下冒犯。”

    大祭司“嗯”了一声,又问裴沐:“你记住了?”

    裴沐利索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泥:“是烈山山顶?记住了。”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姚桐,只察觉到一股懊恼不甘的情绪。难不成是怕她破坏神木?不至于,她好歹也是众人眼中真正的祭司。还是说……烈山山顶有什么值得争夺的宝贝?这倒是有点意思。说不准,扶桑部之所以日渐强盛的秘密,就藏在那里。

    大祭司已然转身,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高大的乌木杖在山道上敲击出威严的闷响,结合他身上玉器敲击出的单调乏味的声音,更令他漆黑的背影显得沉闷。

    突然,他再次停下脚步。

    “裴沐。”他略一侧头,高高的鼻梁如笔直的宝剑锋刃,“记得着装。”

    裴沐一愣。

    等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现场凝滞的空气也才渐渐松弛。两边部落的人们又相对瞪来瞪去了一会儿,这才扭头散去。

    等回了居住地,远离了扶桑部众人的目光,子燕部众人才一哄而散,围在裴沐身边七嘴八舌地表达担忧。裴沐只满不在乎地哈哈笑,还揉着部落中小孩儿的头,轻快道:“天天有肉吃的日子来了,都开心点儿!”

    小孩儿却鼓着脸颊,不高兴道:“要祭司大人向别人低头……那我宁愿不吃肉!”

    “傻话!”裴沐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我无非多说几句好话,就能换来大家的安稳生活,有什么不好?反正在哪里都是当祭司,跟着扶桑部也一样。”

    小孩儿还是皱着脸,其他大人却都放下心,为了憧憬中的好日子而欢喜起来。十几年中,他们早已习惯信任这位祭司的指引,哪怕她其实和他们差不多大。

    妫蝉一面笑,一面又是止不住担忧。

    “阿沐,”她压低声音,“你说大祭司会不会发现你其实是……”

    裴沐心知妫蝉有时直觉很准,不由沉吟片刻,也用细若蚊虫的声音道:“你是说,大祭司可能会强迫我给他摸来摸去?”

    不至于吧,那个男人看着冷淡禁欲,内心竟然这么禽兽?

    妫蝉:……

    “我是说他力量惊人,说不准会看出什么,毕竟你也只是用巫术伪装……!”妫蝉有点气急败坏,怒到一半才想起来保密,连忙闭口不言。

    她瞧着好友那张散漫的、笑嘻嘻又漂亮得惊人的脸,明白这位友人是插科打诨罢了。她是铁了心要让子燕部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妫蝉既感动又愧疚,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为又一声无奈叹息。

    “对了阿沐,”妫蝉不再多说,却又想起来一件事,“之前大祭司离去时,说要你注意衣饰,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裴沐就撇撇嘴。这个神情很有点孩子气的愤愤不平。

    “他嫌我穿得太简陋,让我下次去山顶时穿好全套的祭司装束,乱七八糟的饰品也要全戴好。”裴沐抱怨道,“就好像穿多穿少会影响祭司的力量一样——根本就没有的事!他自己一层层地打扮不嫌麻烦,就不允许别人偷闲。”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听得妫蝉愣愣半天。

    “是么?阿沐,大祭司不就说了一句话,你怎么听出那么多内容?”她纳闷道。

    裴沐也是一怔:“怎么?他不就是那个意思么,说得很明白啊。”

    明白吗?妫蝉四下看了看族人,只见大家都纷纷摇头。

    裴沐认真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却不经意闪过梦中的风雪与桃花。她噗嗤一笑,随口说:“说不准我和大祭司梦里认识呢!”

    *

    所谓梦中认识,终究不过一句戏言,甚至没被说话人自己放在心上。

    第三天日出之前,裴沐已经走在了山中小径上。

    扶桑部实际居住于烈山山脚,沿流经此地的岐水分布。子燕部则被安排在外围一些的地方,倒是距离烈山更近些。

    此时晨光微白,星辰未退,冬季夜晚的寒冷依旧留存在山间,像无数冰冷的目光扎在人身上。

    山道被人刻意平整过,多少看得出是条道路。虽然是萧瑟的冬日,发黄的草尖仍是倔强地探出一点尖,在石头缝里、荆棘丛中、枯木堆里寂静地招摇。

    几头白鹿在林间散步。见到裴沐这个陌生人,这些长着两只长角的动物只是机警地投来一瞥,很快确定她无害,就顾自翻找草木去了。

    裴沐从包里翻出一串甜干果,放在手中,试着去喂其中一头白鹿。她模仿鹿鸣,“呦呦”几声。

    为首的那头白鹿扭过头,盯着她掌中的干果看了一会儿,扬起头打了个响鼻,又倏然把头扭回去了。有一头小点的鹿倒是摇着尾巴,很想走过来,却被它的长辈用鹿角拱了一下屁股,差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很快,几头鹿就齐刷刷转过身,用短绒绒的鹿尾巴对准裴沐,骄傲地抖来抖去。

    裴沐磨了磨牙,自己一把将干果塞在嘴里。

    “迟早把你们做成鹿肉干。”她威胁说。

    “……副祭司大人要做鹿肉干吗?”

    一个幼细的声音从旁边的树后传出。

    裴沐回过头,见到一名盘着辫子、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用一双小鹿般好奇清澈的大眼睛盯着她。小姑娘裹在厚厚的毛皮里,头上戴着树叶、花朵作为装饰,耳边还挂着一只纤细镂空的牛首耳坠。

    牛首是扶桑部的图腾。只有部落中地位越高的人,才能打扮得这么华丽。小姑娘应该是某位小首领的女儿。

    “我叫姚榆,榆树叶的榆。”小姑娘细声细气,“这些白鹿都有夫诸的血统,所以性格骄傲。它们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别人手里的食物。”

    夫诸是居住在山中的妖兽,擅长驭水,生性平和,不喜欢外出。它们和普通的妖鹿结合,就诞生了眼前这些白鹿。它们也被称为灵兽。

    夫诸喜欢清洁的环境和清新的灵力。在灵气渐渐衰退的大荒,它们的后代愿意居住在烈山,侧面印证烈山灵气之浓郁干净。

    “原来如此。”裴沐对小姑娘一笑,“我是裴沐,来自子燕部。你怎么认识我?”

    “昨晚我听阿父说起过副祭司大人。”姚榆被她的笑容鼓励,从树后走出来,有些憧憬地望着她,“阿父说副祭司大人很厉害,又很好看,所以我来守在这里,想看一看副祭司大人。”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说:“副祭司大人真好看……只比大祭司大人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裴沐心道谁说的,明明是她比姜月章更好看一些。但她自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就问:“阿榆的父亲是谁?”

    “是青龙祭司。”姚榆晃着脑袋,指向山道前方,“副祭司大人从这里上山,到了上面,应该就能看见阿父。他总是在星渊堂忙忙碌碌,很少回家。”

    很少回家……

    裴沐心中一动,不由说:“那你想他么?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先是露出渴望之色,然后又懊丧地摇头:“不行。我是女子,最多能去山腰,却不可以上去星渊堂。”

    裴沐略一蹙眉,唇畔笑容也淡了些:“女人不能去?”

    “嗯,因为星渊堂靠近山顶的神木,只有祭司可以接近。”小姑娘点点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没关系,副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说过,男女各有分工,祭司为了庇护族人而辛苦,我们女子也可以为了部族而劳作。”

    “什么话。劳作是一回事,靠近是另一回事。”裴沐摇头,“我们子燕部就没这样的规矩,神木还不是好好的。”

    姚榆眨了眨大眼睛,歪头看她:“原来是因为这样,子燕部才来投靠我们扶桑部了么?”

    裴沐:……

    好扎心。

    “这……其中有很多原因,等你长大就懂了。”

    她挥挥手,赶紧告别了姚榆。

    但临走前,小姑娘又叫住她。

    “副祭司大人,这个给你。”她噔噔跑来,将一串精心编制的干草手串系在裴沐腕上。细细的干草绳上,缀了一小朵木刻的桃花。

    “桃木能辟邪。虽然我没有祭司大人的力量,但大祭司大人说,只要虔诚相信,就能为对方带去祝福。”

    姚榆站在初阳未现的晨光里,隔着淡淡的、发蓝的雾气,对她招手。

    “副祭司大人,我们都很高兴您能加入扶桑部。”

    直到走到半山腰,裴沐也忍不住又一次回头。雾霭与横斜的树枝阻挡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见姚榆的身影。

    她摸了摸手腕上雕刻稚拙的桃花。露出一点笑意:“扶桑部的小姑娘……挺聪明的。”

    是知道昨晚她和其他人的冲突,又因为大祭司让她做副手,所以跑来缓和关系的吧。

    虽然也算别有用心……

    但的确,她并不讨厌那种干净的气息。更何况,在这大荒之中,谁又不是为了自己的部族生存而竭力奋斗?

    ……

    山道蜿蜒,露滴无声。裴沐乘风而起,也没有再遇见其他人。有时树丛中有野兽的身影一闪而过,露出带有异彩的鳞片或角,她就知道这多半又是什么灵兽。

    她从没在别处看到这么多悠然共存的灵兽。

    拥有通天神木的烈山,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越往高处,风越寒冷。但裴沐擅长御风,自然无碍。

    树木渐矮,青草贴着岩石面密密铺开,偶有零星野花,不畏寒冷地开放。

    山道变得更加宽阔,越来越多地露出了人工开凿的痕迹。

    到接近山顶时,裴沐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此处草木似乎经过休整,只剩零星的装饰,而大部分地方都是礻果露的岩石。岩石是一种发灰的青色,别有一种幽暗的庄严。

    整个山顶被平整过。路的尽头通往十几级台阶,往上抬出一处巨大的圆形台阶,背后依靠着陡峭山体;入口两边竖立有两尊青铜雕像,都是牛角、人面、龙尾、双翼,分别手持戈与钩。

    前方有阵法运行,阻碍了裴沐的飞行。

    她跳下来,以青藤杖为支撑,轻快地往前走去。

    谁料,裴沐才刚刚走上台阶,正要踏上圆台时……

    “——哈哈,又来一个!”

    一道劲风横生,一片棍影袭来!

    裴沐敏捷地往边上一条,但攻击者实力不弱,一根长木棍用得随心所欲,如灵蛇一般紧紧贴来。

    这算什么,不满她当副祭司,来个下马威?

    裴沐念头一转,也不再避让,就地一敲青藤杖——

    砰!

    风是无形的,至少本该是无形的。但在裴沐手中,寒风却连成一片、忽然拥有了看不见的形体和韧劲。它们阻挡在木棍的前方,不仅卸去力道,更是顷刻化为无数利箭,猛地反弹向攻击者!

    对方被一把掀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一圈。他发出一声惊呼,却不是惊慌,而是遇到对手的兴奋。

    “来得好!”

    他一跃而起,眼看就要跳过来再用出个横扫。

    “住手!”

    一道清泉平白生出,阻隔了攻击者和裴沐。泉水清澈,又隐带肃杀萧瑟之意。它展开如水幕,又忽然凝为一道水鞭,而后重重击打在了攻击者头上。

    “哎哟!”攻击者不满揉头,气冲冲地大声表达不满,“青龙祭司,我正在考验新人,你来干涉什么!”

    “白虎祭司,休要胡搅蛮缠!”

    圆台背后的山体中,有垂挂的藤蔓一动,从中走出个盘发的中年男人。他手持一根象征祭司的木杖。木杖光滑,上面镶嵌五颗水色宝石;虽然不如大祭司的乌木杖华丽,却也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符合主人地位的精细。

    而被男人斥责的攻击者,则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他气势张扬,一双白多黑少的吊梢眼显得很凶,嗓门也颇大。他的木棍就是他的祭司手杖,上面嵌着三颗金色宝石。

    “谁胡搅蛮缠,明明是你……”

    青龙祭司又一道水鞭打在他头上,打得白虎祭司浑身湿透。他却看也不看对方,只用一双严厉的眼睛望向裴沐。

    “副祭司大人,失敬了。”他微微躬身一礼,“大祭司大人正在星渊堂深处等您。”

    此时,恰好日出。第一缕晨光照在石台上,照亮了青龙祭司眼角的皱纹、白虎祭司大惊小怪的神情,还有……

    副祭司大人那微微一笑时,如无边春色提前盛放的玉颜。

    看得另两人都呆了呆。

    “带我进去吧。”她也不推辞,而是很自然地吩咐一句。

    青龙祭司颔首,目光又落在她腕上。他目光一动:“副祭司大人见过阿榆了?那孩子不懂事……”

    “我很喜欢她,也很喜欢这条手链。”

    裴沐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任何为族人而努力的行为,都值得夸赞。”

    青龙祭司嘴角微动,最后低下目光。

    “您说得是。”他侧身一让,“请随我来。”

    他们走入被藤蔓遮蔽的入口,进入隐藏在山体之内的空间。徒留冒失的白虎祭司在他们身后大声嚷嚷,不服气地说些“他和我差不多大凭什么不是新人而是副祭司”之类的抱怨。

    青龙祭司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解释:“副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年幼鲁莽……”

    “无妨。”裴沐随口道,“回头我找时间再好好抽他一顿,他必然就不那么鲁莽了。”

    青龙祭司:……

    他暗叹一声:白虎祭司,我尽力了。你自己多保重。

    山体之内,别有洞天。虽说已经是烈山之巅,但真正走进来,裴沐才发现其中空间仍旧高大得让人肃然起敬。

    顶上做空,以日光照亮空旷的室内;藤蔓垂在四周的石壁上,为此处增添一丝清幽之意。台阶蜿蜒,联通各个石台、石室。无数身着祭司黑袍的人们,正在雕琢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往上延伸,与山巅几乎平齐,显得异常高大。从身形来看,这似乎是一位身着铠甲、腰佩长刀的女性神像。她的面容高高地凌驾在上,被初生的日光和白雾笼罩,看不分明。

    见裴沐停下脚步观看,青龙祭司便为她解答:“这是大祭司下令雕琢的天神像。”

    “天神?不是说天神早已远去凌霄,不通人世,你们怎么知道天神长什么样?”裴沐感兴趣地问,“而且,怎么是女神?你们不怕女神为神木带来不幸?”

    青龙祭司肃然道:“天神无有性别之分。大祭司大人能通鬼神、能算古今,自然知晓天神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裴沐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其实富饶的部落都会雕琢神像,宣称自己得到了天神的庇佑,但……好像大祭司做这件事,就是让她觉得格外有趣。

    因为觉得有趣,所以她忽然很想再亲眼见一见那个人了。

    裴沐加快步伐:“大祭司在哪儿?”

    “就在前方神木厅中。”

    青龙祭司停下脚步,向前方鞠躬行礼。

    “我等没有资格踏足神木厅,便请副祭司大人自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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