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欢的香味慢慢消散在空气中,裴听遥眸子里越来越清明,瞳孔变回了黑色,眼皮却上下黏连了几次,最后手一松,剑落地,头靠在白决肩上,像是睡着了。
白决抬手,想要把他抱得更紧一些,可怀中一空,眼前站着神情复杂的裴潇。裴潇夺过裴听遥,探了下他体内灵息,取出了一颗红色药丸给他服下。
顾维从袖中丢出一根捆仙绳绑住了白决,绳子另一端一收,把白决后领提在掌中。
“鸿元尊上,您来的正好,此子暗修邪道,致使令郎发狂,险些酿下大错,还在我书房鬼鬼祟祟翻机要文函,他不是我北邙的弟子,今天就由您作证,我在此废他修为,替澶溪惩治逆徒。”
白决叫道:“顾掌门你听我解释,裴听遥刚才失控不是我操纵,我翻你密函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此事乃宗主所托,宗主可以为我作证!尊上您也明鉴。”
慕宗主,对不住啊对不住,再不交代我命就没了。
裴潇似乎并无心此间闹事,忧容满面地抱着裴听遥:“顾掌门可否替我准备一间客房,我有事要确认。”
顾维体谅他爱子心切,立即着人带他去北邙的客房。
白决道:“尊上,你要把裴听遥带去干什么?他——”
裴潇抱着裴听遥走了几步,突然感到枉清狂的牵扯之力,不由抬手将剑握在手中,枉清狂在他手中犹如死剑,无法回到白决身边,便自我封闭。
“这人偶可是你做的?”裴潇转过头,眸底微冷。
白决一愣,无法否认地点头承认,还待再说些什么,裴潇却甩袖而去。他心里着急而疑惑,可观鸿元脸上浓郁的担忧之色,应该不会害裴听遥。
裴潇既走,顾维也不打算要这个见证,他对玄门深恶痛绝,一心要先惩治再审问偷入书房的事。
白决一边挣扎一边向顾汝兰求救:“顾师兄,你劝一下顾掌门,你知道我没有恶意的!”
顾汝兰踯躅了一下,上前道:“父亲……”
“住嘴!你敢替这贼子求情,我连你一起罚!”顾维斥道,“他用了邪道法术是事实,还有什么可辩的!你问问你伏波师弟,他兄长就是死在邪道手下,他能不能忍受仙门有人和邪门同流合污!”
白决不甘:“玄门又不全是邪魔外道,用几个他们的法术我也没害人啊!”
“还不知悔改!”
“顾掌门你就算要废我修为,也得告诉我我触犯了哪条澶溪戒规,我是澶溪的弟子,就是丹心楼都没规定,没杀人没害人就会被别门别派的长者废修为!”
“好哇,真是伶牙俐齿!”顾维被他气的不轻,但有一点白决说中了,他确实没杀人没害人,顾维方才在气头上,现在冷静一想,确实需要先通知澶溪。
他稍一犹豫,举起的手掌便放下来了。
站在一旁的伏波忽然道:“师父手下留情,白师弟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他不说话还好,这时候替白决求情,顾维刚平息的怒火又蹭蹭烧起来,连最乖觉的小徒弟都替白决说话,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天!这个白决果然擅长蛊惑人心。
“父亲别冲动!”顾汝兰急道,“白师弟的师父是薄暮空潭奉使陶漱!有什么,还是先通知陶仙师再定夺吧?”
陶漱的名字的确管用,顾维一听,蹙紧了眉头:“竟是陶奉使?”
他瞪了白决半天,终于道:“好,我就等陶奉使来了,请他亲自裁决他的好徒弟。”
*
白决被限制在顾维的书房里面,外面不光有几个北邙弟子看守,外加裴潇派过来的崖岛弟子。
白决没想到修个玄门有这么严重,从前在澶溪,因为他混修就闹得满宗门皆知,反对的人最多也就说一句他找死,哪像现在,动辄喊打喊杀,好像他已然是残害仙门的歪魔邪道中的一员猛将了。
其实也有迹可循,下山历练那一次,大家对于斩除玄门的认知非常一致:玄门是为害苍生的道派,比之妖界不遑多让,仙门才是正统。
白决只能怪自己缺心眼,没有藏好这身本事,还给师父招来祸端。
陶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白决被提到大堂去公审。
真没想到,偷找密函的事没有作为重点,反倒是他修习玄道成了被指摘的中心。
众人一听他修玄门,哪里还想听什么他没害人,摆明了要用偏见给他定罪。
有人说怪不得他结丹那么快,怪不得他还能打败剑门弟子,怪不得他能拜陶漱为师,原来都是投机取巧,都是邪魔外道。
“修习玄门,很容易堕入妖道!”有修士这样说。
白决嗤之以鼻:“人再怎么修也修不成妖,这是常识。你们说的那种走火入魔,哪个道派都有,仙门也有啊。我就算修得不是人了,那最多也是死了变成厉鬼。”
“看啊!他还想修鬼门厉术!”
这场公审变成了单方面的无理指控,修士说白决俨然是把灵魂出卖给了厉鬼,才能从一个普通中洲人快速走到今天的位置。
“真不愧是澶溪第一人。”有修士讥讽道。
昨天澶溪第一人还是美称呢,今天便字字带毒。
白决原本从没认过那什么第一人,现在听到别人这样讽刺自己,反倒气得想笑,他在堂上直言:“好啊,从今天我就是澶溪第一人,谁也别跟我抢这名号。”
第一次公审以陶漱力保他暂时告一段落,陶漱是几千年来的心道代表,在听审团里地位可以说仅次于鸿元尊。
他说用性命担保白决,连顾维都震惊的没法再逼问下去。
过后白决回了屋子里,崖岛看守他的两个仆人,有一个叫金蕙的大约不忍,进屋来找他。
她们看守着他只是因为裴听遥的事,不是为其他。因此金蕙听了今天的公审,也替白决抱不平,她道:“白公子不要介怀,我家少主当年刚刚崭露头角,世人也不信他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偏说是岛主把消失的另两位剑圣和剑仙绑了给自己儿子吸灵力,荒唐吧?”
白决感觉自己有被安慰到:“这种话也有人信啊?”
“很多人深信不疑呢!”金蕙不平道,“有的人明知是假也要四处散播,有的人纯粹是傻,说的人多了他就信了。不合理的如此明显的论调居然也能引起广泛附和,依我看,是因为天才更不合理罢了。这就是嫉妒的本质,要给自己不如人来找借口。”
“我倒也不是天才……”白决笑了。他显示出愿意和金蕙多说点话的意思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尊上要对裴听遥做什么啊?他认识裴听遥吗?”
金蕙讶异了少顷:“你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知道?”
“你不知道他是灵识?”
“这我知道啊,”白决道,“只是不知是谁的灵……慢着,你别告诉我……?”
“是我家少主。”
白决徒然张了张口,不知所言。裴听遥是裴谨的灵识?怎么可能,不对,也不是不可能,所有认识裴谨的人都错认了裴听遥,他们甚至连声音都相似,裴听遥的剑招是崖岛快剑,裴听遥和裴谨都是三百多岁……对上了。
白决从茫然转为震撼:“那这次尊上来,是想带走裴听遥吗?!”
他倏地从榻上跳下来往外冲,门口的守卫立刻横剑拦住,白决抓住金蕙的肩急道:“你可以让我去见见裴听遥,见见尊上吗,就见一面,尊上一定也有很多想问我的不是吗?”
银盏困惑地挡在白决面前,问:“金蕙,发生什么了?”
金蕙眼神迟疑地徘徊,停格在白决惶急的表情上,叹道:“好吧,我带你过去。”
*
裴听遥已经转醒了,他从床榻上撑起身子,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人偶,现在是灵体状态。
偏头一看,人偶正拿在银裳男子的手中。
“谨儿……”裴潇坐过来叫他。
裴听遥眉头一蹙,躲开了些:“你认错了。”
“没有认错,你是谨儿的灵识。”裴潇道,“你现在是叫……听遥吗?这三百年来,你受苦了……是为父不好,当年没保护好你。”
裴听遥缄默了迂久,注视着他:“你是说,裴谨?”
“是,三百年前在北邙的仙妖之战,我封印妖王时受到他濒死一记报复,你娘替我挡下了那道诅咒,谁知道诅咒进了她腹中,伤害到了还是婴胎的你,你就是当时被打散的一缕灵识。我找了你三百年……你受苦了,和我回崖岛吧。”
“裴谨呢?”裴听遥对他有些漠然。
裴潇心下酸楚:“谨儿他……”
“岛主,白公子求见。”金蕙在门外报了一声。
裴潇登时敛了容色,站起身:“我正有话问他,谨……听遥,你先等等我。”
裴听遥当即要下床:“我也要见他。”
可裴潇给他周身设了禁制,他竟然动弹不得,他愤怒地看向裴潇:“让我见他!这是什么?拿开!”
裴潇道:“我有几句话先和他说,这是替你巩固识海的灵阵,你先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替我?是替裴谨吧。”裴听遥在他身后冷笑。这个阵明显在掠夺他的识海,好像要强迫他归于别处。
“你就是裴谨,是我裴潇唯一的儿子。”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两个融合,注定有一个要消失,是不是?”
“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先让我见白决!”
裴潇没有回应他最后的怒声,径直转身掀开竹帘走出去了。
白决一看到他就快步迎上来:“裴听遥呢?让我看看他。”
裴潇一抬手,他足下就生出藤蔓缠绕住小腿,一只人偶被丢掉了他脚前:“你做人偶时可用了血?”
白决瞪他:“用了!”
裴潇轻哼一声,找了个椅子坐下:“要是用了,我就不会留你到现在了。白决小友,你不必激动,我们都很关心听遥,不是么?”
白决勉强冷静下来:“尊上,我做人偶的目的你猜得到,为了让他自由。我关心的只有一个裴听遥,你关心的却是他能不能成为裴谨,我们恐怕没什么好谈的。”
“纵然是一缕灵识,也是我的亲生子,我一样视若珍宝。”裴潇凝眉,“你对灵识所知甚少,才会觉得区区人偶能给他什么自由。”
白决斜撇他一眼,迟疑道:“那你说说看,灵识要怎么办。”
“只有回归本体,与谨儿的识海融合,才能保全。”裴潇道,他顿了一下,忽然问,“你是不是与他欢好过很多次?”
白决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红色涨到了脖子根:“……嗯。”
裴潇支起手按住了额头,无奈地叹息:“灵识身上沾太多人气,只会加速消散的过程,他必须要早点回归主体。”
“灵识还会消散?”白决霎时不安。
裴潇道:“要尽快促进他和主体的融合,谨儿也该回家了……我要带听遥回崖岛。我问你,那把剑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封印住听遥?”
“连您都不知道吗?”白决满目迷惘,“我初见他时他已经在剑里了。你说融合……融合以后,裴听遥还存在吗?”
裴潇扣着桌面沉吟:“这剑着实奇怪。它既已认你为主,我强行带它离开恐生事端,你和我一起回崖岛。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有什么存在不存在的问题?”
白决摇头,闭住了眼睛。许久以后,才慢慢张开:“如果不融合,还能撑多久?”
裴潇拍案:“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融合势在必行。”
白决咬紧了牙关。
他在思考,如果现在破开藤蔓冲进里屋夺剑,从剑皇手下、北邙地界带走裴听遥的概率是多大?
几乎没有胜算。
那也不能就认命了,融合?裴听遥自己的意思呢?白决不相信他肯。
他悄悄提起灵力。
“让我来劝劝他吧,裴潇。”
白决攥紧的拳头骤然一松,回过头,眼睛瞬间就红了:“师父。”
陶漱走了进来,对裴潇点了下头,弹指赶开藤蔓,温暖有力的手落在了白决肩上:“只是出趟远门,你就又出名了?你呀,一天没人看着都不行。”
裴潇见陶漱来了,叹气道:“你的徒弟,你来劝吧。”说罢他起身进了里屋。
白决亦想跟着进去,却被陶漱按住肩:“你难道希望裴听遥为了你魂飞魄散,不复存在?还是你觉得,反正消亡就是他的宿命,到死前也还爱着你比较重要。”
“师父,连你也觉得我不该挽留他吗?你老实说,灵识融合到本体里,裴听遥还在不在了?都是一死,死得好看点有何不好。”
“又说气话,为师就不信你盼着他死。”
白决咬着下唇垂低了眼睛,他心里乱得很,不盼着裴听遥死是当然的,如果真像裴潇说的,灵识不回本体会消散,他不想裴听遥消散。可是一想到融合了,万一和消散也没差,他胸口就痛得喘不过气。
都说灵识和本体本质是同一个人,但他就是只认识裴听遥,不认识裴谨。只知道高冷幼稚嘴毒心软的活了三百年没吃过甜樱果的“剑灵”大人,不知道什么仙门名士新人榜首,剑道首绝,崖洲岛太子爷。
陶漱见他这幅模样,连连摇头:“傻孩子。”
白决道:“师父,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讲剑仙和他的剑灵的故事。你说剑灵姑娘傻,叫她原地等着真的就一步也不动。你还说也不知道剑仙何时能回头看她一眼。其实这种傻事我也干过,我在火里等他,他不走我也不愿走。他不是剑仙,他回头看我了,你现在又要怪我傻吗?”
陶漱竟也哑然。
“看来今天我见不到他了。”白决弯下腰捡起人偶,“那我先回屋了,师父。”
“灵识和主体,没有你想的那么悲观。或许等你见一面裴谨……”陶漱在他身后说道,可白决已经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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