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决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了眼神,想要装作不认识,千钧一发中拉回了理智,想起自己身上那副画都被搜出来过,不该太刻意。
但他还是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裴仙师怎么亲自过来?崖岛待客实在周到,令我辈感动,哈哈。”
裴谨乌黑的眼眸似乎要把白决盯出一个洞来。
白决半天没得到响应,不禁抬眼看去,撞上裴谨吃人的目光,退后了一步:“怎、怎么了?”
好一阵,裴谨才若无其事地踏进屋中:“无事,道友长得像一位故人,一时走神。”
谁看故人是那种眼神?看仇人还差不多。
“这屋子你可还习惯?”裴谨随意在屋内走动,问的漫不经心,像是前一个话题根本无关紧要。
“都好,很舒适。”白决见裴谨走到了八仙桌旁,顺势道,“那花我很喜欢。”
裴谨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眼帘低垂,声音喑哑:“是么。”
白决不知道他过来是什么意思,显得十分拘谨。裴谨拍拍手叫下人把几碟吃食端进来,自己也没见要走的意思,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下人道:“路途辛苦,特地为客人备上灵果解乏。客人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白决往木桌上张望了一眼,看到一盘甜樱果,顿时口水泛滥,目光炯炯。
裴谨怎么知道他爱吃什么,还是巧合而已?
白决霎时警惕起来:“都是些小孩子才吃的零嘴,哪有修士吃啊。”
裴谨道:“哦,说的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撤下去吧。”
眼见仆人又端起盘子要撤走,白决连忙叫住他们:“呃……来都来了,放下吧,我想起来那个,我养了一只灵宠,它说不定爱吃。留给它好了。”
“什么样的灵宠?”裴谨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总让白决觉得不自在。
“就,一只猫。”
“看样子是只馋猫,”裴谨勾了勾嘴角,“可以放出来让我看看吗?”
“它出去玩了,不在身边。”
好端端对别人灵宠好奇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猫。
裴谨像是读到了他的心思似的:“这馋猫的口味倒是和我那故人很相似。”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故人”,白决神情微变:“你怎么知道?”
裴谨挑眉看他。
白决意识到失言,忙找补道:“我是说,那位故人,仙师总提起,是对他很了解么?”
他有些紧张地盯着裴谨,按说他过去和裴谨的交集少之又少,能想起来的都是在打嘴炮,而且他重回修真界发现,自己当年从水狱逃走,给裴氏父子俩带来很大言论上的压力,裴谨肯定很讨厌他,如果说为了追查当年的事去了解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还有没有可能是……
裴谨道:“了解么,当然了。”
白决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神不断闪烁,甚至不自觉地往裴谨身边走近了一步。
裴谨眸色一深,继而斜唇笑道:“他是个好吃懒做,异想天开,蠢笨愚钝还英年早瞎的人。”
白决:“……”
行吧,是他想太多了。
白决撇过脸:“是,又懒又笨,瞎就不必了吧。”
裴谨身子前倾了一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白决眨眨眼:“仙师不是说我和他长得像?其实许多人都这样说过,所以我猜,你是说白决吧?”
见裴谨没有反驳,白决继续道:“其实他当年的事我也有听说一些,我有些好奇,不知道可不可以问问少岛主?”
裴谨随手从果盘里拾出一个甜樱果,也不是要吃的意思,只是捏在指尖,像在看什么远古的珍玩:“你问。”
白决看了看房间里的下人,裴谨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退出去了。
“二审时,有人指证白决动用玄术给崖岛弟子施咒,致使他们神志不清,最后因为背后的咒印暴露了,现在那些弟子可还在?”
“自然还在,当年发现的及时,他们被救回来了。”
白决马上追问:“那他们有没有看见谁给他们下的咒?”
裴谨揉着甜樱果歪头看白决:“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说了好奇嘛。”
“这有什么可好奇?每个人都说是白决干的,你难道不这么觉得?”裴谨话里有话。
“你问过他们?”
“没有。”
“为什么不问就断定了?”白决道,“哦,也是,你这位故人讨厌到没必要把他往好了想嘛。”
裴谨嘴巴蠕动了一下:“我……”
“不过三十年的时间,你都没好奇过哪怕一瞬间吗?”
裴谨蓦然捏碎了指间的甜樱果,果浆四溅,有一滴溅到了白决身上。捏着果子残骸的裴谨看起来不那么善良,白决及时打住了。
可裴谨不依不饶地反问:“所以你不那么觉得,并且想去问问他们?”
白决嗫嚅起来:“最近不是……玄门作案频繁,人心惶惶,我就想了解一下当年的事嘛。对了,你们从死掉的尸体上查出什么不对了吗?”
裴谨倏然探手抓住了白决手腕,将人拽进怀中,他动作突如其来,白决毫无防备,被他拽着不慎坐在了裴谨腿上。
白决魂差点吓散,匆忙要坐起来,却被裴谨紧紧按在腿上,裴谨道:“又好奇当年中咒的弟子,又好奇最近死掉的修士,你好奇的还挺多。有合理的解释吗,洛小道友?”
白决挣扎了两下,看裴谨还在玩弄果子碎壳,刹那不敢动了,他怕那只捏果子的手捏到自己脖子上来,到时候也是红汁四溅。
裴谨的手轻轻贴在了他的脊柱上,几许灵力探进了他的身体,是在探他的骨龄。
白决心领神会,假装没发觉。看样子裴谨表面对他没什么反应,内心里果然生了怀疑,让他探一探正好打消这疑虑。
探了一阵,灵力撤出去了。裴谨应是得出了结论,但他眉头皱得很紧,逼问道:“我问你解释。”
白决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听的借口,裴谨盯了他半晌,道:“是想要立功,好找个宗门收留你么?”
咦,这个理由不错啊!白决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所以少岛主,你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调查看看。”白决殷勤地看着裴谨,暂时忘记了两人姿势的可怕。
谁知裴谨轻轻一笑:“当然可以。”
“就看,你的悟性。”
裴谨圈着白决的腰,手缓缓覆住了白决的手。
白决:???
悟性??什么悟性?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裴谨紧了紧手臂,眼神一寸一寸滑落在白决的唇上。毫不掩饰的欲望,清楚明白的告诉白决,你没搞错。
白决表情崩塌了,他完全没想到,裴谨竟然是这样的人??!
会私底下偷偷暗示无权无势的小修士给他吃豆腐??
呔!无耻!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道貌岸然!
“看来你不是很想调查那些事啊。”裴谨意味深长道。
白决身子一僵。
裴谨将沾满果浆的手指伸到了白决唇边,由轻及重地按下去:“舔掉。”
甜樱果的芳香飘进了鼻尖,这果子中洲没有,逃亡的三十年他每天都很想念,回了修真界也没余钱买,此时日思夜想的东西递到嘴边,他居然就茫茫然张开了嘴,听话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腰上那只手的力道似乎加重了。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以后,白决耳朵腾地红了,慌张看向裴谨,却发现对方的脸比自己还红。
嗯?难道裴谨第一次干这种下作无耻的事,良心发现了?
白决刚想从他腿上下来,就被裴谨重新按住。
裴谨喉结上下滚了滚,将指尖探得更深:“舔干净。”
白决:妈的,良心被狗吃。
裴谨身上的冷香环绕住了白决,近在咫尺的这具身体,曾经和他有过无比亲密的接触,可现在躯壳里换了主人,就连气息也变了。
若说裴听遥是如寒泉的冷冽,温柔时便如春冰解冻,万物复苏。而裴谨是深渊谷底的幽冷,即使离得这么近,近到他坐在他怀里咬着他的指尖,那冷依旧没变得光明几分。
白决分得清谁是谁,因此表情不是太好看。
但被这具身体一撩拨,七分不甘也得附加上三分情不自禁。
完成了舔干净的任务,裴谨从怀中抽出一支铜制令牌:“拿着它,你可以进出监察院东院调取尸体检验的文函,亦可以去西院传唤当年中咒的弟子。”
白决心头一喜,赶紧接过来。
“不过一次只能去一处,这手令是一次性的。”
白决动作一滞,随即怒道:“那你多给我几个。”
裴谨轻笑:“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鸡贼!白决咬牙切齿从他腿上下来,抓了两枚甜樱果愤懑地往嘴里一塞,泄愤般的咀嚼。
裴谨慢悠悠站起身,抖了抖被坐皱的衣摆,心情不错地推门而去。
*
未几,白决便拿着手令直奔监察院。
他琢磨了少顷,三十年前中咒的修士如果有什么重大的线索,按理也不会藏着,从他们那里很可能问不到太多,他无非是想确认一下细枝末节。而玄门夺灵是最近发生的事,白决遂先去了东院。
一进去恰好撞上段临风,段临风还以为白决来找他的,便把人往旁边带带,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住的不如意?”
白决不好意思道:“没有,段大哥,我是来看看我哥的尸体的。喏,手令在这里,可以放我进去吗?”
段临风吃惊:“手令你从哪弄来的?你不会是——”
眼看他要往不好的方向想,白决连忙制止:“不是不是,是裴谨,呃,你们少岛主亲手给我的。”
段临风喃喃:“也是,少岛主是什么人,怎会被人窃走要物。”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解,“你说他亲手给你?莫非你拿兄长的事央他?可少岛主那人冷酷绝情,怎么会被你感动?”
白决:“……你这么说你们少岛主真的好吗。”
段临风打了自己一嘴巴:“说笑的,你没听见哈。”
白决道:“唔,其实我也赞成。”
段临风:“是吧!
段临风:“所以他为啥给你手令?”
白决随口瞎诌:“他委托我帮他确认一件事,我对玄术有所涉猎,我是说!只是见过的那种涉猎,正好我想来看看哥哥,所以就……”
他真想直接揭露裴谨的惊天恶行,告诉段临风,你们少岛主他骗我豆腐吃,才换来的手令哇!但转念一想,这件事里还是自己比较屈辱,而且之后少不得还要忍辱负重,遂先作罢。
段临风若懂非懂,但既然手令是真,他也无权置喙,便放了白决进去。
那接连遇害的五具尸体整齐陈列在停尸房,被人用术法保存着才不至于发臭。白决在仵作的陪同下走上前,先是假惺惺对着“兄长”尸体哭了一阵,然后才仔细探究起五具尸体的死状。
这手法果然是与当初杀死北邙的修士手法一致,既算是玄门,又不全是,是玄道里偏邪门的那类。如此看来,下手的十有八九就是伏波了。
伏波练的那功夫恐怕就是以吸噬修士灵力为法则的,这三十年间一定没少杀戮,可为什么偏偏这阵子刻意留下痕迹,是在挑衅谁么?
而且和他来崖岛的时间差不了几天,几乎就是前后脚,很难让人不在意。
伏波当年不止一次想带他走,如果三十年后知道他回来,会不会在他面前现身呢?可惜啊,他一个人实在不好筹谋,若有人肯信他,配合他下套就好了。
只是放眼修真界,真的有信他的人么?
白决心思沉重地走出监察院,段临风从后面喊住他,颇为热情地说顺路送他回客房。
白决没有推辞,路上,他试探地问起段临风,是否了解三十年前那件事。
段临风道:“我是十年前才入崖岛监察院的,那事发生时我也不在岛上。”
白决有些遗憾:“这样啊。”
“不过,我有同僚入职有年月的,当年还旁听过定罪白决的第三次公审呢。”段临风回忆道,“听他讲,那一次堂上吵得可是空前绝后的激烈啊。”
白决淡淡一笑。
段临风却说得亢奋了起来:“那次绝对是大纪事了,你能想象几大仙门领袖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吗?看到就是赚到啊,就连我们一向宽宏大量的岛主那次也动怒了,还有个奇事,我们少岛主据说当时是逆着全仙门,给那白决求了情。”
白决一愣:“嗯?你说……裴谨?”
“对啊,是不是很奇怪?三十年前我们岛主和疑犯白决也没什么交情,更何况我看过案宗,当时指控白决的证据力度很大,堂上除了澶溪宗的人,谁都不敢给他辩驳。”
“是讹传吧。”白决道。
段临风摸着下巴:“其实我也觉得,一定是我那同僚听岔了或是记错了,就我这十年在岛上和少岛主打交道的几次啊,他那人……咳,算了不说了。”
白决脸上闪过些许的茫然,裴谨替他求情么?一个三十年间对那桩惨案毫无疑虑的人,会在三十年前为他讲话?
不过他记得当时在水狱里,裴谨的确没有第一时间揭发他灵丹有异的事,后来追着顾汝兰出去,好像也是有阻止他的意思。
但他实在对裴谨此人所知甚少,总是对他怀揣着别样复杂的感情。
这复杂,一个原因是三十年前就对他没有好感,也心知裴谨对自己嫌恶都写在脸上。另一个则是,裴听遥的灵识融合在了他身体里,虽然这对白决来说,灵识已去,木偶已碎,世上再无裴听遥,但睹物尚能思人,更何况具能说会跳的身体呢。
白决想事想得出神,被段临风挥手在眼前晃了好几下,才回了魂,发现已经到了渌波院。
“啊?怎么了段大哥。”
段临风道:“明天就是去裴氏剑堂赏剑的日子。等看过剑,岛上的客人就该辞行了。”
“咦,这么快?”
“我想了个借口多帮你逗留几日,”段临风脸微微泛红,“明日我去和少岛主说,我二人一见如故,多有不舍,请他念在我劳苦功高,特准你多住几天。”
白决也担心到了明天会被赶走,便问:“你们少岛主并不好说话吧?这样能行?”
“换做平时恐怕不行,但明日金蕙姑姑也在,她人美心善,定能帮忙说上几句。”
白决对金蕙有印象,听他这么说放心许多:“那就有劳段大哥。”
“小事。”段临风豪迈地甩甩头发,察觉白决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拜,感动的连泪花都泛了出来,嘴咧得更大了,“洛笙,明天见。”
白决目送走了他以后,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今天盯着那些干尸看久了,眼睛真是好酸啊。明天还得去看剑,无聊无趣。不知道下一次见裴谨,该拿什么来骗新的手令才好呢,还好遇到了段大哥这么热情好客的人,不幸中的万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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