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崖岛的仆人前来敲门,请白决前往裴氏剑堂。
路引至一半,有人匆匆赶来截下他们,说道:“洛笙公子么?我们少主请你今日待在屋中哪也不要去。”
来人盘着一只斜花髻,耳上挂了两只紫熏梧编的短坠,越过领路的仆人与白决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愣。
白决认出她是裴谨身边那个唤作银盏的丫鬟,她则被白决的样貌所惊,指着他道:“你、你是!”
银盏见了他,倒比裴谨反应还大得多,白决可不敢与她相认,只微笑道:“是长得和一位名人有点像,许多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不是他。”
银盏却还是盯着他目不转睛,周围几个引路的仆人问道:“银盏姑姑,你方才说少岛主的意思是?”
白决插话:“别呀,为什么?我来岛上不就是赏剑的。”至少名义上是。如果不去,也太奇怪了。再说有热闹不看非好汉!本来觉着赏剑无趣,现在裴谨这么一拦,他逆反心理作祟,偏想去看。
再说今日和段临风约好了,看完剑后要帮他忙的,总不能爽约。
银盏表情稍有松动:“也……没说太死,如果洛笙公子你想去……?”
白决弄不懂裴谨是什么意思了,顺口道:“想去啊。”
银盏慢慢退后了一步,侧开了身,轻飘飘道:“那你就去吧。”
这一趟拦的可真是莫名其妙。白决随意朝她点点头,跟着引路仆人继续往剑堂去了。
刚行至剑堂门口,白决就后悔了。一眼望去,那里面聚集了相当多的修士,来自各门各派五湖四海,甚至他还看到了北邙剑宗的服饰。
不应该呀,北邙剑宗不是来协助调查玄门杀人案的么,刚来那天看见船上载过来赏剑的修士虽多,也没今天这样多呀。
他们汇聚在一处,人声鼎沸,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白决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仆人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笑嘻嘻打马虎眼:“人太多了,我想了想还是回屋睡觉吧,好困。”
他刚一转身,却被北邙剑宗的几个眼尖的修士看见,喊他:“站住!”
白决权当没听见加速往回走,叫住他的人直接掠到他身后用力按住他的肩:“我叫你站住!”
那人扳着白决的肩把他转回来,白决一看见他就心呼不妙,此人观衣饰是资深弟子了,没准当年在秋江边上见过他。
怕什么来什么,那人见了白决,双目圆睁,嘴皮子都不利索,手一松连退两步,指着他喊道:“白决!真的是白决!!”
白决朝他摆手:“哎我……”
“别过来!!别杀我啊!”那修士慌张往回跑。
白决挠了挠头,原来除了杀师弃道,他还有个滥杀无辜的形象么?明明北邙那些修士都有人证,证明了是伏波做的嘛。
“白决”这两个字如同被下进了油锅里,在人群里迅速炸开花,所有人齐齐朝他望过来,有的迷惘,有的惊讶,有的兴奋,有的恐惧,北邙剑宗一马当先派人过来扣押住了白决,将他拉扯着往剑堂里面带。
白决挣扎了一下:“道友你轻点,我自己会走,我配合就是了。”
叩着他的人手蓦然一松,白决踉跄了一下,再抬头,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剑堂中间,周遭围着的全是仙门修士,裴谨面色不佳地看着他,从堂上缓缓走下来,手中拿着一柄剑,那剑疯狂地震荡。
白决瞳孔陡然一缩,枉清狂!
裴谨手中的剑是枉清狂,怎么可能!当年他明明折断了剑。糟了——枉清狂认出了他,难道真要在此暴露?
“师弟……?”
一道犹疑万分、带着颤音的声音在旁边叫他,声音熟悉,白决恍惚间下意识看过去,见顾汝兰也在。顾汝兰满面惊愕地望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皆没有下文。
“什么师弟!顾兄,他可是仙门叛逆!不是你师弟!”有人喊道。
“白决为什么没死?当年他不是服了锁灵毒吗?难道他果然修炼妖邪之术,堕入邪道?”
“我三十年前见过白决,这个人,说像好像也不太像啊……是不是弄错了?”
顾汝兰直接上前一步扣住白决手腕,将灵力探进去。探了一会儿,他怔然松开手:“你不是……”
“顾兄,什么不是?你们别忘了,白决极擅幻术,各位可别被他蒙骗了!”
“那不如你来试试。”顾汝兰扫视说话之人,那人顿时哑口。
白决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顾汝兰的那声师弟像是把他唤回了三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有一众同门,和谁都能勾肩搭背称呼一声道友,他也曾像这样被一群人围着看,那时的场面说不好还比今日大些,人群里的议论声俱是夸赞。
还有裴听遥。握着枉清狂的裴谨,今日换了一身黑衣,刚进门时的第一眼,白决几乎要喊错了他。
他以为自己分得清,可如今一看,他也会晃神。
但这错觉竟然令他沉迷,如果今日要暴露于此,不如再多沉迷一会儿。
裴谨手中的枉清狂,和当初白决刚把它从战场上夺走时一样,不,比那时戾气更甚,浓重的黑气包裹着剑身,甚至扩散到了裴谨的身上,裴谨表情似在压抑隐忍着什么,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倏然暴喝一声:“都给我安静!这里是裴氏剑堂!”
沸腾的修士们肃静了片刻,有资历高一点的前辈站出来道:“裴公子是否应该解释一下,三十年前断去的枉清狂为何现身于此!崖岛重铸这把凶剑意欲何为!这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指着白决,白决便道:“诸位误会,我就是一来崖岛赏剑的普通散修,不是什么白决,我叫洛笙,笙箫的笙,认识一下?”
“哪有这么巧的事!枉清狂重现于世,你就也出现在这里!三十年前你越狱逃脱酿下惨案,今天大伙儿都在,该将此徒扣押起来,就地正法!”
“既然枉清狂在这里,何不让枉清狂帮我们看个清楚,认主的剑是不会骗人的!”有人提议道。
白决的眼神没离开过裴谨,听到这个提议,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而裴谨蓦然提起剑,朝他刺了过来。
只须稍微见血,一切自可分晓。那一剑气势如虹,裴谨像是带着怒气刺的。
崖岛快剑,也久违了。白决就那么怔怔看着他。
剑没见血,出乎意料的温柔,只是割下了白决的一缕发,原来裴谨也会手下留情。
“如诸位所见,他不是枉清狂的主人。”
得此结论,堂间少不得又吵闹一轮,来如潮汐的嘈杂声中,裴谨和白决就这么静静看着彼此。
在场的修士本来就是年轻的居多,没经历过三十年前那一遭,对白决的许多传言都怀有质疑,裴谨顺势答了关于重铸枉清狂的疑问。
他说:“我的确认为白决没有死,重铸枉清狂,此剑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他。”
白决心又是一提。
“但是,”裴谨道,“三十年前的疑案尚未有定论,丹心楼结论下的太早,我非常不满意,我建议重查此案,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各位最好别轻易给谁定罪。”
这话可不像是从裴谨口中说出来的啊。别说是其他修士了,就连白决本人也十分意外地看着他。
“可是裴公子,重启旧案需要丹心楼岑楼主首肯吧,你此言可是代表崖岛的意思?”
“我只代表我自己。”裴谨道,“丹心楼查不查是他们的事,我只认自己查到的结果。你们愿意相信谁也是你们的事,我只是提醒各位,多长点脑子,少造点口业。”
……少造口业这种提醒,由裴谨来给实在是太不合适,所有人表情都尴尬起来。
只是白决仔细那么一想,裴谨嘴毒归嘴毒,到底也没恶意编排过谁,尤其薄暮空潭这件事里,落井下石者多如牛毛,打着正义幌子党同伐异者不知凡几,用白决的事来攻击澶溪宗的人也处处都是,他们甚至都忘了,三十年前受害最深的便是澶溪宗。裴谨竟始终没用那些谣言攻击过白决或是澶溪宗,除了讲他好吃懒做…………
这么一想,白决居然觉得裴谨的形象光风霁月了几分。
“枉清狂的事我已经说清楚,崖岛今年并无新剑出世,赏剑会就到这里,各位请便吧。”裴谨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众修士纷纷看向北邙剑宗,而北邙的人又都看向顾汝兰。顾汝兰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白决身上,白决被他看的不自在,率先道:“散会了是嘛?那我走了,下次见面,诸位道友可不要认错啊。”
“你留一下。”裴谨道。
白决脚步一僵,回过头讪笑:“怎么了裴仙师?”
裴谨只是沉着脸,惜字如金:“有事。”
枉清狂的凶气太盛,顾汝兰身边那个傀儡似乎承受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顾汝兰终于从白决身上收回了目光,牵住傀儡的手转身走了。
他一走,北邙的人也跟上,剩余的修士自然不留。
顾汝兰走出剑堂,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崖岛仆人将剑堂的门合上了,那道与旧人无比相似的身影消失在门缝。
身边人问他:“顾师兄,你对裴谨的话怎么看?他说要重查旧案,是不是崖岛有什么图谋。”
顾汝兰沉默了一阵,大步离去。留下了一句:“查吧,我也想知道。”
周围人讷然相觑,不知作何言语。
*
剑堂里的气氛并不轻松。
白决低头看着跑到自己手里来的枉清狂,和旁边如狼似虎地盯着他看的裴谨,感觉非常离谱。
裴谨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洛笙,是白决。
裴谨说,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白决。
就很离谱。
凶剑出世那天,就是枉清狂感应到了白决在崖岛附近的气息,裴谨早猜到了他要来,如今这就叫做请君入瓮。
白决心想,自己真是吃了胆大的亏。
“为什么要重铸断剑?”白决问他。
“我不是说了吗。”裴谨道。
说了什么?为了找他?为了重启旧案查他的弑师隐情?白决失笑:“那种场面话还拿来骗我本人么?”
裴谨皱眉:“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
白决想了一会儿:“也对。你是不是怀疑我还有其他同谋,所以需要继续深入地查啊。”
裴谨眉头锁得更深了些:“我为什么就不能怀疑你有冤,不能……盼你没死。”
白决眼睛睁的圆溜溜,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裴谨口中讲出来的:“裴、裴仙师,你不觉得你这样说很可疑吗?三十年前我们什么交情?我关在你们崖岛的水狱,你是什么态度?现在你和我说……呃,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也不是傻子,你就不能有话直说吗?如果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那你不如选择沉默好了,反正我现在人在岛上,出不了不渡海,生死也就是你一句话。”
裴谨捏紧了拳头,脸绷得很紧。他早知道白决这家伙伶牙俐齿,惹人上火,三十年过去他还是这个样子,甚至更胜往昔。
白决嘴上说生死在你,实际上从裴谨叫出他名字,就在琢磨着怎么逃跑得好,此时见裴谨走神,陡然张开幻网,拔腿就跑。裴谨却早有准备,一振袖,剑堂里几十把剑出鞘列阵,横档在门口,他冲上去死死抓住白决手腕。
“外面还有人。”
“呵,我不是已经暴露了吗?”白决嘲讽道。
“你现在出去才是真的暴露了。”
白决狐疑地眯了眯眼:“怎么,你不准备说出去?”
裴谨磨着牙道:“不然我刚才为什么在人前帮你镇下枉清狂。”他现在还真的有一掌把白决拍死在这的冲动。
他心里有个小人在发笑,笑他吃力不讨好,笑到尽头又悲从中来,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白决说得对,三十年前他就不相信白决,为什么传来白决杀师弃道的消息后,反而三十年间日日夜夜地想他的苦衷是什么。
确实可疑。
白决撤下幻术,倒退一步抵在门上:“好,不管你想干什么,我的目的想必你知道,我要查那批中咒的修士是怎么回事,还有当初来崖岛劫狱的人又是谁。”
“当时有人劫狱?”裴谨讶然。
白决看他吃惊的表情不似作伪:“那人当时和我说,他是澶溪的人,来求援的师兄弟被你们崖岛的人关住了。我当时一时情急,才同他回了澶溪,事后想想很不对劲,他十有八九在说谎。”
“就是在说谎。”裴谨道,“崖岛怎么可能扣下求援的人!”
“那人打晕了狱师,狱师事后没有上报吗?”白决问。
“上报陈词中只说被人迷晕,没看见是谁,你又越狱而逃,自然都猜是你,不作他想。”
“呵呵,你们崖岛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啊。”白决摸了摸下巴,笑得很欠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这三十年都在干嘛呢?既然现在跑出来说想查,以前那么多怪事都没有过问吗?”
裴谨偏过了头去,轻轻道:“铸剑。”
“啊?”白决怀疑自己听错了,让他重复一遍,可是裴谨说什么也不肯了。
白决低头摸了摸枉清狂,当初被他折断的那处,隐隐约约还有一道红痕,不仔细看的话,剑同完璧无差。认主的宝剑没那么容易重铸,需要的材料也往往非常昂贵,如果只是为了找到他,花三十年重铸一柄断剑,也太傻了?
白决忍不住问:“你是用什么重铸的枉清狂?”
裴谨淡淡道:“没什么。”
白决露出怀疑的目光,不过既然他不肯说,那就算了。
白决把手一伸,掌心摊开在裴谨面前。裴谨疑惑:“干什么?”
“手令啊,东院的手令,我说了要调查中咒修士的事,你不反对,就默认是支持了。”白决道,“我也不去猜你有什么目的了,姑且算作咱们目标一致,都是要查案。”
说到手令,白决忽然又来了气:“你第一次给我手令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吧,还故意戏弄我,呵,看我出丑很好玩?”
裴谨挑了挑眉,大言不惭:“是啊。”
白决深深做了几个呼吸:“手令拿来!”
裴谨慢腾腾在胸口、腰间、袖中摸了摸,尔后摊手一笑:“今日没带。”
白决摊开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头,举在裴谨眼前。裴谨包住他的拳压下去:“我也要去。你就跟着我吧。”
“裴谨,我三十年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这人真的很烦。”
“没有。”
“那我现在……”
“你现在最好是多给我说点好听的,别我心情一坏,把你供出去,那就糟了。”
白决重重地捶了自己胸口几下,压抑腾出来的怒火,一边点头一边微笑道:“我现在,觉得自己可真走运啊。”
裴谨也笑:“许是贴身藏我的画像拜,拜出成效了。”
白决:“………………”上次的测试官有够嘴碎。
竟然有种掏出画像来在裴谨面前撕碎的冲动。
他对不起裴听遥。
为什么同一张脸,居然可以做出这么截然不同的欠揍表情!!
他决定以后要少看裴谨,能不看就不看,否则看久了,会忘记裴听遥长什么样子。
白决一抬手,给自己眼前施了一道幻术。裴谨看见他的动作,狐疑地盯着他:“你干了什么?”
真没想到有一天看着这张脸,白决才觉得舒心一点。
“没什么。”
眼前这张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民间画像上恐怖狰狞的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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