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街道口夜市人声鼎沸,店铺大厅里的挂壁电视不知被谁调成了财经频道,西装革履主持人面无表情讲述着影视行业龙头因继承人出意外导致股票暴跌的新闻。

    光着膀子的食客面露嫌弃:“老板,遥控器搁哪儿呢?换个台换个台!”

    “冰柜上头!”炒面摊老板颠着勺回应,在烟火缭绕中瞧见了某个眼熟的邻家学生。

    “小方!”一勺豆芽添进热气腾腾滚着油烟的锅里,老板熟练地翻炒几下,装盘,叮呤咣啷声中偏着头又叫了一声:“方月临——晚自习上完了?后屋坐着去,想吃什么跟叔说,等上完这桌包间就给你做!”

    老旧昏黄的路灯下,方月临紧了紧略显松垮的书包背带,慢吞吞转过身来,摇头道:“谢谢张叔,我不饿。”

    两人间隔着一层高温下的热浪,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小孩儿眉眼低垂,依旧是乖巧听话的晚辈模样,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光彩。

    老板一顿,“饿不饿的叔说了算,你就进——”

    “老板!拿一箱啤酒再加两盘小龙虾!”

    “——马上就来!……小方?”应完客人的老板回过头来,只瞧见了一道孤零零走进巷子深处的影子。

    “这孩子……”

    他收回视线,压低了声音对身边帮忙打理的妻子道:“今天也没吃,记得把月临他爷爷的账划掉。”

    “早就划掉了,”妻子从低矮水池边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叹了口气,“我今早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听人说他爸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了,说是从今往后就跟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老方家里也没个管事儿拎得清的,你说说,换谁谁吃得下饭啊?”

    老板皱着眉,半晌,才看着远处逐渐模糊的瘦弱背影,“

    摊上这样的家长,可惜月临了……”

    十五六岁的漂亮小孩儿,曾经也是他们大人嘴里别人家的孩子。

    长得好看,性格乖巧讨喜,学习还门门拔尖。

    可惜片区划分拆迁的消息出来也不过三五年,这孩子的父亲就搞出了外遇,夫妻貌合神离整日打骂,两位老人竟也跟着犯浑偏向儿子打压儿媳。

    陈瑜受不了刺激,咬准了不离婚后一头扎进街头巷尾的麻将馆里,好好的工作也丢了,全靠方家养活。

    方长风出轨在先,主动提出离婚便要付出高额赔偿,为了守着即将拆迁面临巨额补偿的房产竟也干脆不离婚,光明正大养着外面的野花。

    好好的方家就这么离了心,备受宠爱的小孩几乎一夜之间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学习也一落千丈,曾经的三好学生变成了连高中都是勉强考进的吊车尾。

    两声同情淹没在嘈杂的喧嚣里,随着巷口的拉长越来越模糊。

    方月临站在这栋三层高的平房门口,低下头盯着脚下一块断裂的青砖,砖缝里长出不知名杂草,还没来得及茁壮生长便被践踏断了枝叶。

    二十四小时前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在本应属于自己的家里见到了一位存在于流言中的陌生女人。

    那位与他血脉同源的男人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亲昵。

    他知道那是谁,一位随时有可能成为他名义上继母的人。

    方月临的大脑一片空白,而似乎除了他,这个家里的其他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包括他那位整日泡在两条街外棋牌室的亲生母亲。

    摩托车低沉的轰鸣声从身后响起,方月临回过神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门。

    一楼客厅的热闹并不属于他,方月临习惯性地绕开那片天地,从侧门走向楼梯,遇见在院中乘凉的和蔼老人才终于浅浅地笑,两颊的酒窝悄然浮现,有了少年该有的活泼模样,“爷爷。”

    白发稀疏的老人打着蒲扇,笑呵呵对他招手,佯装生气道:“这么晚回来,又没吃宵夜吧?读书辛苦,饿坏了我的宝贝孙子可怎么办哦。”

    “我不饿,爷爷。”方月临走到老人身边,熟练地端起小茶几上的搪瓷茶缸,添满热水,又盖上盖子放回原处,“爷爷慢慢歇息,我回去做作业了。”

    方凤年还想再和小孙子说两句体己话,粗重的脚步声从客厅里传出来,爷孙两对视一眼,方月临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楼。

    右脚堪堪踏上楼梯,便听见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凤年!又背着我给那个赔钱货私房钱了是不是?!”

    方凤年懒得同她争辩,干脆靠回摇椅上,闭上双眼沉默不回应。

    来自亲奶奶恶毒的辱骂像诅咒一样缠绕在方月临心间,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顶楼,不受控制地狠狠甩上门。

    咚的一声,不合缝老旧木门关上了。

    方月临嘴角泛起苦涩,宽大校服袖口处露出一截细白到有些病态的手腕,他抬手揉揉酸涩眼角,认命地卸下书包,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子并不是他原本的书桌——那张陪伴他多年的桌子早就在父母某次激烈的争吵中坏掉了。

    他面前的这张,是陈瑜废弃不用的电动麻将桌,上面遮上一块正方形瓷砖,正好挡住麻将桌的边缘。

    作业和课本整整齐齐摆在桌面,方月临随手拿过一本数学练习册,摊开。

    右边是今天的任务,左边是今天刚批改下来的作业。

    一页共八道几何题,他仅仅只答对了第一题。

    鲜红的叉和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评语已经不能再对方月临造成任何影响,他面无表情地从文具袋里掏出中性笔,在右边第一题下的答题区域里写出一个漂亮的“解”字。

    “陈瑜你个贱女人!!”楼下突然爆发的叫骂划破天际,方月临握笔的手一颤,雪白纸张上多出一道破烂划痕。

    “整天只知道打麻将你怎么不去死?!”

    “如图所示,设计一个四棱锥冷水塔塔顶。”

    “那也好过你儿子花天酒地,当心得艾滋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四棱锥的底面是正方形,侧面是全等的等腰三角形。”

    “……方长风你居然敢打我?!老娘今天跟你们这对狗男女拼了!!”

    “已知底面边长为……为……”

    方月临浑浑噩噩地放下笔,像棵濒死的树木一样呆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哭骂声和男人的暴怒声渐渐消失,夜晚归于寂静。

    方月临合上已经糟糕到不能用的练习册,沉默半晌。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方月临抬头看向墙边的小镜子,嘴唇动了动,哑声道:“你还在吗?”

    没有等到回答,他又重复地说道:“你还在吗?”

    本不应有人回应的房间里却倏然出现一道带着嘲讽的、陌生的男声:

    “怎么,现在不害怕了?”

    方月临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便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道灰茫茫的影子。

    他咬紧牙关,努力克制住颤抖本能,“我、我不害怕。”

    影子嗤笑,“哦?”

    方月临猛地站起来,他转过身,面对这位不速之客——也许根本没有面对,没有影子,一切都只不过是他荒诞的幻觉而已。

    心跳频率几乎达到跑完一千米的程度,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大概是他紧张过度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但方月临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这点小伤口了。

    他微微仰起头,睁大了双眼,认真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够看清影子的轮廓。

    这是一只很高大的鬼。

    方月临想。

    比他高太多了。

    “我想离开这里。”他在响如雷鸣的心跳声中低吼道:“我想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在那之后,”方月临顿了顿,低声说:“杀死我、吃掉我,或者……或者控制我的身体,随便你想怎么样都可以。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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