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梅雨不绝。豆大的雨滴次第分明地拍打在竹叶尖儿上,朦胧不清的竹林里蜷缩着几只低飞的雨燕。一身红衣的洛明蓁举着芭蕉叶,急急忙忙地往前跑着,直至跑到了一座废弃的寺庙前,她才停了下来。
发髻已经被雨水打湿,顺着面颊贴下,连带着她的脸都显得有些雾蒙蒙的。她抬起沉沉的袖子拧了拧,连串的水就落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惹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不由得哀怨地瞪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这贼老天,还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她刚刚坐牛车的时候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就暴雨倾盆了。
奈何她临走前还整广平侯府的人一顿,现在他们肯定在到处找她。客栈暂时是不能住了,还好她看到了这个破庙,勉强能对付一晚,明日她再找个牛车带她回湾水镇。
广平侯肯定以为她不敢回她以前住的地方,她就偏要回去。而且湾水镇可是她的地盘,谁敢来惹事,她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打定了主意,她也没在纠结这会儿的处境了,只是伸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又探头瞧了瞧破庙里的光景。
这种破庙一般都是乞丐或者像她这种没地方去的过路人会来借住几宿。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目光所及也只有几堆潮湿的稻草和结了蛛网的佛像。
见这破庙没有人,她也就彻底放心了,当即就阔步走了进去。身上的衣裙还在滴水,她抽了抽鼻子,找了个角落就解开包袱找起了换洗的衣物。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户就灌进来呼啦啦的冷风,将打湿的衣衫贴在了后背上,冷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胡乱取了一件衣裙,便准备找个隐蔽的角落换上。
她目光流转,瞧了瞧不远处结满了蛛网的佛像。始终低垂着眉眼,嘴里噙笑,一副悲悯众生的模样。可他身上早已风吹雨打,千疮百孔了,手臂还断了一截,连香案上都爬满了青苔。
洛明蓁一向敬重鬼神,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若是哪天出事了也能理直气壮地求神拜佛。她双手合十,就冲那佛像拜了拜:“今日借贵宝地一用,不是有意冒犯的,回头我一定给您上点香火。”
案台上佛像断臂处的裂缝已经成了灰黑色,唯有那悲天悯人的神色始终如一。
拜完了,洛明蓁就开始准备换衣服,可她刚刚解开衣带,就微微皱了皱鼻翼。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她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寺庙外暴雨不绝,耳畔只剩下震耳的雨声,不住地拍打在屋檐上。合不上的破窗被风来回拍打着,冷气一股脑地全灌了进来。之前风吹得紧,她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奇怪的,这会儿却感觉那股子味道越来越浓郁了。
四面阴森森的,饶是她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又使劲儿闻了闻,才确定那味道是从佛像背后飘来的。
她皱了皱眉,犹豫了一番,还是连衣物也不换了,就慢腾腾地往佛像的方向挪了过去。
她想了想,如果真有什么危险,刚刚她在这破庙待了这么久,应该早就出事了。所以说不定那佛像背后是什么死老鼠之类的,可若是不看清楚,她也没办法安心在这儿睡一晚。
打定了主意,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直直地就走过去了。可越靠近佛像,那股奇怪的味道就越是浓郁,有点像铁锈味。
或者说……
血腥味。
在想到后一种可能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佛像旁了。夜空中炸响了一道惊雷,紧接着整个破庙都亮堂了起来。也正是这时候,洛明蓁的瞳孔缓缓放大,一股阴冷的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皮。慌乱中,她连路都没看就急急地想往后退,却不小心撞到香案,脚下一滑就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都被吓得僵直了身子,双手死死地抓着地面,连喊疼都忘了。直至又一道闪电亮起,她才像是回过神来,这一次,她是彻底看清了躺在佛像背后的那个人。
草垛上斜靠了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双目紧阖,因为痛苦而蹙着眉头,一身玄黑色长袍裹住了修长的身形。整个人都躺在血泊中,明明瞧不见外伤,可他浑身都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血腥味。
鲜血顺着他的眉骨往下,勾勒出妖冶的痕迹。薄唇紧抿,深黑色的血还是会从唇缝间渗出。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洛明蓁几乎快要以为他已经死透了。
见这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怕活人,却唯独有些怕死人。
好在这人看起来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她还是警惕地盯着他瞧。
说实话,这人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起码比那个孔雀开屏似的林远慎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应该算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了。
不过好看归好看,到底还是来路不明。看他通身穿着和气度绝不像一个普通人,也不知道他是躲在这儿的,还是被人扔到这儿来的。
她自认为平日里也不算个缺德的人,偶尔也会发发善心,做点好事。不过她实在没有这么烂好心逮着个受伤的人就救。再者说了,这人不可貌相,别看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说不准还是个什么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呢。她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了。
这会儿外面还在下着暴雨,天也彻底黑了下来,犹豫再三,她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去带上了包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可快要出门的时候,还是顿了顿步子。她偏过头瞧着佛像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再三,她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倒了回去。
她半蹲下身子,瞧着面前这个昏迷不醒的男子,从包袱里掏出些干粮,小声地道:“这位大哥,不是我不救你,这年头自己想活下去都难,而且我都给你留了干粮,你若是不幸去了阴曹地府,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说完,她也松了一口气,就将手里的干粮往他身旁放去。可她刚刚低下头,就感觉一道阴冷的目光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身子一僵,暗道不妙,急忙抬起头,还没有看清楚,就被一股迫人的力量推倒在地,脊背撞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可她还来不及喊疼,脖颈就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她挺了挺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咽声,拼了命地想要呼吸。双手不停捶打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奈何那个人的双手似铜墙铁壁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分毫。
很快,她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了,胸腔憋闷得欲炸裂一般。
鲜血滴在了她的眼睫上,她艰难地睁开眼,就见得刚刚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何时醒了,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中猩红一片,像是失了神智一般。
也正是他站了起来,才让洛明蓁看清了他的面容。刚刚他躺着,只瞧见了右脸,可现在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左脸竟是遍布了暗红色的花纹,妖冶又瘆人。
他的脸着实诡异,一侧清冷似谪仙,一侧妖冶如山鬼。唯有他的眼神,始终如结满了寒霜的冰湖,瞧一眼都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可看着这个男子的眼神涣散,肯定是把她当成是要害他的人了。她又实在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好先试着服个软。思及此,她鼓着劲儿从喉头挤出破碎的话:“我……不是来……害你的,你冷静点……”
可面前的男子似乎已经彻底失了理智,完全没有听进她的话。他睨眼瞧着她,眼中带了几分癫狂的恨意。双臂收紧,青筋都尽数鼓了起来。染了血的长发垂到洛明蓁的侧脸,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鲜血不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渗出来,胸膛也痉挛一般收缩着,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洛明蓁的面色也慢慢涨红,双手还在对掐着她脖子的手又捶又打,同时腿往上抬,想将他踢开,却轻易就被压制住了。
她从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般近过,而且怕是她今日死在这儿了也没人给她收尸了,可她包袱里还有好多的银子,她还要回湾水镇的,她还没活够啊。
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不想死!
也只是一瞬间,她的眼神也变得狠厉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松开了捶打他的手,转而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可地上只有潮湿的稻草和粘腻的污泥,她攥紧了拳头,直到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失了智的男人掐死的时候,她终于摸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直接一咬牙,狠狠地抬手就冲那个男子的头砸了上去。
那个发了疯一般掐着她的男子没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的鲜血洒了她一脸,瞳孔渐渐涣散,压在她身上的力道也慢慢松了些。
洛明蓁逮准机会,干脆利落地抬腿就给了他一脚,只听得“扑通”一声,那个男子就仰面往后倒去了。
洛明蓁急忙蜷缩着身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脖颈,那种胸腔几欲炸裂的窒息感才慢慢缓和了一些。
她刚刚挣扎了半天,又被他掐着,这会儿是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了。她翻了个身,手脚呈大字一般仰面躺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头顶是明黄色的幡子,再偏转就是那座结满蛛网的佛像。破旧的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暴雨倾斜,打湿在了她的裙摆处。
刚刚那个疯子不知道死没死,要是没死,等他醒过来了,会不会又要掐死她。可她现在也只能想想,浑身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了,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她只觉得身体像被抽干了一般,她试着挺了挺身子,却终究是慢慢阖上了眼,晕了过去。
她想,她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毁了容的疯子的。
暴雨还在下,雷声轰隆,照亮了香案上始终微笑着的佛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明蓁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脖子上的酸痛感犹在。可她却感觉像是有人在盯着她瞧。
她本来睡得正好,浑身也酸疼得厉害,这会儿意识恢复了一些,她也挣扎着睁开了眼。
入目是刺眼的白光,让她有些不适应,可光晕深处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抬手挡在了眼前,遮去了些许刺目的日光。雨似乎停了,天也放了晴,四面带了些竹叶的清香。她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却在看清头顶那张脸后,吓得双手抓地,赶忙要往爬起来往外跑。
是之前那个疯子!
可那人就蹲在她身旁,像是伤势已经全好了,左脸上交错的红纹有了鲜血的洇染,显得更加的诡异了。他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双手搭在膝盖上,凌乱的墨发散在身后,泛着柔顺的光泽。
洛明蓁心下一沉,完了完了,他之前半死不活的时候,她都差点死在他手里,现在他瞧着生龙活虎了,她怕是更没有活路了。
她不甘地咬了咬牙,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余光看到一旁染血的佛像断臂,她微睁了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目光还是警惕地盯着面前那个迟迟没有动作的男子。
她一面偷偷将手挪向那截佛像断臂,一面对着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男子道:“这位大哥,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就不必大动干戈了。你要是求财,我那儿有银子,你尽管拿。你要是求色,我……我这样的还是算了吧……”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得那个男子忽地向她伸出了手。
“你别过来,别过来!”洛明蓁惊恐地睁大了眼,抬手挡在胸前,两条腿急忙往后缩着。
可那个男子只是轻轻用手指攥住了她的衣袖,像一只温顺的绵羊一般瞧着她,眼中隐隐有些水雾。
“姐姐,你终于醒了,阿则一个人好害怕。”
他说着,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曦光打印在他的清隽的面容上,无端端勾得人心神微漾。
哐当一声,洛明蓁手里的佛像断臂就掉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她瞧着面前这个一脸温顺的人,反而惊恐地睁大了眼,这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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