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瞳仁骤缩,皮笑肉不笑道:“莓果?”
袁满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眼神清亮澄澈,可与他目光交集的瞬间,眸子深处分明躲着一只扑朔狡黠的妖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见他捻筷的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她腮帮子一鼓:“孙笨,你为何不动筷,是不是瞧不起我?”
孙策也不是省油的灯,将竹筷放归桌案,竟黯然神伤道:“女郎误会了。此情此景,策不过念及陛下还在李傕、郭汜二贼手中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而自己却在袁府高卧且加餐,心中惭愧罢了。恨只恨,不能像当年父亲那样建功立业,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所以才寝不安席,食不知味。”
大义凛然的说辞之下,袁耀果然被套路进去了。他陈词激昂附和道:“伯符,关东联盟聚义之时,你父孙文台曾是我父麾下的先锋大将。他勇冠三军,打败胡轸,斩杀华雄,大破吕布,连那董贼都忌惮于他的威势,不仅迁都回避,还想将孙女渭阳君许配给你讨好。哎,我辈还需努力,向先辈看齐啊!”
袁湘也颇为动容:“两位兄长都是人中龙凤,他日定有机会为国效力。”
孙策目光若有似无瞟向袁满,语气凉凉的:“袁氏兄妹皆深明大义,眼界比某些鼠目寸光之辈强多了。”
短短几句交锋,就成功转移矛盾指桑骂槐,将自己打为异端。袁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孙笨倒是一点都不笨嘛,非但懂得装模作样,还搞得这么政治正确,抢占品行制高点。
不过,幸好有原主这么个不吃道德绑架的人设立着,做什么出格之事都合情合理。
袁满哼笑一声,二话不说,用攀膊捋起袖管,抓起一枚山药糕自顾自咀嚼了起来。
她两截藕白的胳膊大胆地露在外面,十分醒目,看得四周仆婢咂舌不已。这副荒唐做派,比往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动声色看她吃完,孙策唇角浮着得逞的浅笑:“好吃吗?”
“当然,疱人手艺不错。”袁满吧唧着嘴,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孙笨,你是淮南人,对江北的莓果有所不知。这树莓啊,又叫覆盆子,色泽亮丽,酸甜可口,最适合用来给寡淡的山药提味了。”
孙策眉峰一挑:“树莓?”
“对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呢?”袁满明知故问,深入浅出。她双手一摊,又将新摆上的餐盘推到孙策面前,“既然不爱吃前菜,那就吃主食吧。”
这个时代的饮食方式是分餐制,每人的食案上都有属于自己的食盘,里面用食碟或食格分开菜品,类似于学校食堂的吃法。
孙策看向眼前的食盘。
目下正是吃秋桂的时节,将橘红的丹桂、牙白的银桂、橙黄的金桂烘焙后拌入麦饭,再添加些鹿肉糜与熘菟肩,五彩斑斓,香味馥郁。饶是他并不耽于口舌之欲,兴致也被微微勾起。
确定不能再借题发挥闹出什么幺蛾子,孙策不便继续抹了袁满的面子,将竹筷在手心抖了两抖,到底夹起食盘中的一勺麦饭送入口中。
可下一秒,却皱了眉头——模样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麦饭,竟然甜香有余,咸味不足。
“是不是不够咸,要不要加点盐?”袁满就像他肚里的蛔虫一般,趁势又将脑袋挤上前,边说边从陶罐里挖了几勺白霜似的井盐,丢进他的食盘内。边丢还边意有所指地问,“看我干啥呀孙笨,这又不是砒/霜,难道还能毒害了你不成?”
外人看不懂的剑拔弩张之下,暗藏着只有两人才能意会的波涛汹涌。
明白了袁满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孙策抹了抹嘴,不慌不忙起身。
凡事讲究真凭实据,她若真有把柄,就不会仅仅捕风捉影了。无惧下马威,索性拱手拜道:“女郎盛情款待,策铭感五内。但今日委实没胃口,恐只能辜负好意,但大恩不言谢,来日必将涌泉相报。先行告辞,后会有期。”说罢,拔腿便走。
“既然这么想涌泉相报,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咯。”身后传来懒懒的女声。
孙策步伐微顿,斜身疑问:“女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满早有准备,跟着站起身来,长吁短叹道:“如今世道不好,强人大行其道,连袁府亦不能幸免。孙氏宗族既身为僚属,保护女郎乃义不容辞的责任。听说孙笨武艺高强,我已连夜求得父亲允准,在朝廷正式委派官职之前,你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嘿嘿,就跟在我身边,做个私人影卫吧。”
一盘大棋,起承转合,尘埃落定。
“影卫?”孙策还没接话,一旁的孙河怒目圆睁,忍无可忍,“凭什么让我家公子给你做影卫?”
袁满剔着水葱般的指甲,假意思索片刻,丝毫不见妥协:“唔,就凭他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皆出自我袁府呀!”
“你——”孙河摁住佩剑的手隐隐发抖。
“伯海,不得造次。”孙策立即疾言厉色制止。他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瞪了袁满良久,似乎要在她身上剜出窟窿一般。好半晌才回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义父的吩咐,那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算你识相。”袁满见孙策落入圈套,脸上笑开了花,迫不及待命人伺候笔墨,完事将书写毕的缣帛扔到他怀中,“喏,看看有没有异议。没有的话,就麻烦你摁个手印吧。”
孙策敛容垂眸,只见白绢上的最右行,“军令状”三个大字格外刺眼。一目十行看完,里面的内容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不仅包含了调换男女身份的翻版三从四德,更提及谋事期间,女方若有任何不测,男方当以死谢罪!
袁满吐气如兰,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孙笨,你可不要怪我呀。咱俩素有旧怨,你虽不是斤斤计较、公报私仇的小人,但未免消极怠工,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孙策牙关都快咬碎。可时势威逼,又不得不妥协,只得提笔点墨,鬼画桃符签署写满了不平等条约的霸王协议。最后见证人袁耀戳上军章,算是正式具备了法律效力。
一系列骚操作完,孙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回到积微院。
回府之后首当其冲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那个泄露风声的仆役。奈何发现人去楼空,肇事者早就跑路久矣。
折腾了大半宿,孙河再也憋不住了。一想到堂堂江东子弟要去给个骂人为“家奴”的恶女做护卫,忍不住将门狠狠一摔,破口大骂:“她袁二哪里来的葱,策兄给足袁公路的面子敬她一尺,她可倒好,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孙策不用再假以辞色,口吻如同三九霜寒:“若非你办事不力,能让人知晓前因后果么?”
“是属下的疏忽。”孙河羞惭低头,命令一众部曲,“即刻传令下去,全力追捕走漏消息之人,一旦逮到,杀无赦。”
孙策怒到极点,反而不会拍桌子瞪眼睛。他从墙上取下弓张与箭翎,反手猛然一拉,飞弓便稳稳向着屋门数丈开外,位于前院檐下的一盏灯笼肆意飞去。
只听嗖的一声,箭身遽然穿透了灯芯,飞迸出火花无数。里面熄灭了,星星之火却从外围的绢帛燃了起来,越燎越旺,烧得竹架哔剥作响。
他轻嗤一声:“哼,技艺不精?”
似烟花一样稀里哗啦掉落的光焰下,鲁肃左手拎着野兔,右手提着山鸡,连蹦带跳窜进了月洞门:“行了行了,知道你箭术卓群了,手下留情啊二弟!”
“鲁家郎君!”孙河像看见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声哀求,“你快去劝劝我家公子,舍了这劳什子受尽鸟气的袁家,另起炉灶吧。”说罢将事态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给了鲁肃听。
鲁肃与孙策心有灵犀,而且目光深远,自然知道他愿意收敛一身锋芒,选择忍气吞声屈事袁术麾下,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往远了说,孙坚起事之时,身边曾跟随辅佐的四员大将程普、黄盖、韩当、祖茂,除却祖茂在一场战事中为了孙坚光荣牺牲,其余的三人,最后无一不被袁术收编。袁术吃人不吐骨头,即便难如登天,孙策也未必没有动过讨要父亲旧部的心思。
往近了说,袁家和孙家三代世交,孙策的母舅吴景、堂兄孙贲、以及族弟孙香,如今皆在袁术手下身居要职。高树靡阴,独木不林,要想成就一番气候,总得仰仗现成的庇荫。
孙河虽知晓其中关窍,但奈何武勇有余,谋略不足,稍微一丝不如意就沉不住气,容易大动干戈。鲁肃听完,波澜不惊劝道:“袁门虽然隐有颓势,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嘛!”
孙河见二人同气连枝,捶胸叹道:“乘什么凉啊,这秋高气爽的,我都要被气得中暑了!”
鲁肃被他的说辞逗得哑然失笑:“小不忍则乱大谋,长远来看,此事未必弊大于利。”
孙策丢了弓箭,将鲁肃迎到屋内:“大兄有何高见,策愿洗耳恭听。”
鲁肃扔下野味,洗净双手沥干,直击要害道:“众所周知,向朝廷表奏授予官职,不过走个过场罢了。能不能拍板,还不是袁公路一句话的事情。你若护女有功,他心情大好,相信很快就能成事。”
孙策骨鲠在喉,恨声道:“不能手刃恶女,还得继续放纵,实在心有不甘。”
“如此看来,往日倒是小瞧了她。”鲁肃若有所思沉吟,“不过,就算这袁满搬了救兵,签了军契,二弟暂时奈何不得,但长此以往,也不是没有法子对付。等你有了职位,随意找个借口外出,她的人身安全,不就尽在股掌之中么?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介时再有个什么差池,相信袁公路亦无话可说。”
“还是大兄思虑周全,二弟自愧弗如。”孙策恍然大悟,这才如释重负点头。
鲁肃谦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们不如将计就计,看那袁满还能耍什么花招。二弟权且忍耐着,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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