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趴在墙头,一架精悍的短弓握于左手,半眯着两只眼睛,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孙策:“二弟,我听说这朵霸王花居然破天荒去积微院道了歉,兴许这次,就真的悬崖勒马了?”
屡次触碰恶龙的逆鳞,说袁氏之女嫌命太长也毫不为过。
孙策显然没什么耐心:“不会说话的死人最清静。”
原谅是阎王的事情,他只需把得罪自己的人送去见阎王。
“可我想不明白啊!”鲁肃有一说一,“你自己也箭术了得,甚至并不在为兄之下,为啥要叫我来蹲墙头,蹚他们袁家这趟浑水?”
孙策斜眼一睨:“咱们叁个结拜时候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兄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得嘞,你是大兄,我是二弟。”鲁肃捡起一根稻草叼进嘴里,嘟囔道,“我琢磨着,二弟是嫌亲自杀她脏了手吧?”
“知道还问。”孙策漆黑的眸子一敛,小声催促,“兵贵神速,别磨叽了。”
鲁肃没辙,只得依命拈弓搭箭,慢慢将手中的弓臂拉成了一轮十五满月。箭尖对准窗扇,一触即发的时候,突然平地起了一阵细风,吹得目标窗格往内一关。
鲁肃顿时低呼一声,尴尬望着最后那点儿窗缝:“二弟,这样瞄不到。”
黑暗里孙策指挥道:“你就对着那条可以看见的小腿放箭。”
“可那不是袁二女郎的腿啊。”鲁肃再三确认了一番,“小女娃……噢,那是袁四女郎!”
“你管它是谁的腿呢。”孙策语气不善,冷哼道,“射中那条小腿,依袁满贪生怕死的性格绝对会跳脚,撇下姐妹躲避。等她窜起的时候,烛光会倒映出剪影,你趁势瞄中头部,追发一只箭翎不就结了?”
“可这雷公藤影响脏腑和骨骼,小女娃会不会挂啊?”鲁肃有些担忧。
孙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可是任何细节都没放过。就算箭射偏了,也能让人毒发身亡。
“妇人之仁。”孙策不耐烦了,一把夺过鲁肃手中的弓张。不过话虽如此,他却重新从箭壶中抽出一支新箭,眼明手快一搭。
说时迟那时快,箭羽急速脱弦而出,丝毫不拖泥带水向着明亮的窗缝飞去。随后咚的一声闷响,一片血幕遮住了视线,闺阁内立马传来一阵惊惶的惨叫。
孙策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他气定神闲再度探手,夺过那支淬了剧毒的冷箭,像只黑豹匍匐在丛林一般,静待着闯入禁地的猎物。
可是,却没有人站起来。
非但没有人站起来,前方还传出一道清脆似黄莺出谷的女声,语气急促却冷静地吩咐:“阿湘阿澜,快趴下!”
随后便是一阵叮铃哐啷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孙策抬起肩膀,左右比划着弓张寻找靶子,却见四四方方的桌影开始缓慢向外挪动。而桌影之后,三个晃动的人身明明灭灭,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剪短。
到了蜡炬之下,烛光被吹灭了。
黑灯瞎火的阴暗中,里面三人这才敢高声呼救:“来人啊,有刺客!”
这一连串处变不惊的动作,一气呵成,水到渠成。别说鲁肃,孙策这个幕后黑手都看愣了。
鲁肃倒正中下怀,如释重负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快走吧,一会儿要来人了。”
孙策则恼恨地瞟了一眼火光大举、渐渐热闹起来的庭院,冷笑道:“算你运气好。”随后将衣摆一掀,长腿一跨,翻下了高墙。
袁澜腿部中箭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袁府。
等到府医夤夜赶来处理完伤势,袁术也得知消息奔到了荼香院。
他对庶女袁澜没那么疼宠,却依旧自责地拍着脑门:“袁公路这半生,虽结了不少雠怨,但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记恨冲我来啊,动人六岁的幼女是几个意思?”
袁满没精打采道:“父亲,此事是我的过错,没有看顾好两位妹妹。”
以袁术的智商,也看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阿满这是说的哪里话?若非你急中生智,带她们躲下桌案,今日为父恐连失三女了!”
袁满摇了摇头:“是我太掉以轻心,才给了贼子可乘之机。”
她早该想到的,孙策要杀的人,不达目的哪里肯轻易善罢甘休?
关于他的铁面无情,史书分明有过记载:“策骑士有罪,逃入术营,隐於内厩。策指使人就斩之,讫,诣术谢。术曰:‘兵人好叛,当共疾之,何为谢也?’由是军中益畏惮之。”
属下犯错,追到马厩也要格杀勿论,而且先斩后奏,连袁术的面子也不给。被打脸的术爸还得给他擦屁股,悻然夸奖一通。
读史可以明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务之急,是得在他出鞘的屠刀下苟延残喘啊!
但自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即便躲过了初一也未必躲得过十五,与其坐以待毙,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主动出击,或许能谋得一线生存的希望。
想到这里,袁满计上心头。
翌日下午,孙策在房中阅览兵书。孙河打屋外进来,表情甚为古怪:“策兄,荼香院那个草包,方才竟遣人来传话,邀你戌正时分过府一叙,说是——吃夜食?”
“戌正,夜食?”孙策眸色阴沉,头也未抬,“素闻袁氏后宅生活奢靡,一日三餐不可或缺。怎么如今还冒出个夜食?”
两年多守孝的日子里,孙策在曲阿住着草庐,生活清贫惯了。一日通常只用朝食与夕食,或者俭省至只用昼食,从来没有吃满过三顿饭。
更别提,夜食原本是天家才有的特权,任凭士大夫阶层也不敢随便肖想。
可袁家的字典里,似乎就没有“不敢”两个字。
孙河的语气中亦尽是嘲讽:“不然怎么说是个草包呢?传国玉玺砸核桃,晚上还要吃夜宵,与她那个左将军父亲的风格如出一辙、荒唐至极。真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
“多话。”孙策将竹简啪地一合,不悦掼在了桌案上。
孙河是孙策的部曲,也是族弟,索性直言不讳道:“袁公路并非贤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是替策兄的屈才感到不值。”
“放心吧,来日方长,我自有一番计较。”孙策眼睫微闪,挡去了眸底的锋芒。
既然点到为止,孙河也不便多言。于是岔开话题问:“那这鸿门宴,策兄去是不去?”
“新晋义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去瞧瞧怎么知道。”孙策起身,将兵书放回书橱归置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侧头命令,“你去将她所赠的那件衣裳取来。”
孙河诧异道:“策兄不怕她再口出恶言,折辱你么?”
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孙策倒是开解起了孙河:“无妨,再如何污言秽语,也少不了二两肉去。待来日觅得良机,早晚结果了她,以泄今朝深仇大恨。”
孙策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到达荼香院的时候,东道主袁满已经在侧园竹林深处置起桌案,摆上酒席。
袁家三个女郎并大郎君袁耀都在,场面很是喧嚣。袁满见了孙策,大喇喇将手一招:“孙笨快来!就差你了。”
孙策唇角一搐,负于背后的拳头紧了又松。
昨夜袁满的临场反应很令他吃惊,回味起来甚至有种“杀错人了”的感觉。如今晤面,果然狐狸还是藏不住尾巴,一开口就露馅。
孙策心中冷笑,面上却佯装云淡风轻,提腿走入林中。
互相见礼过后,见袁澜在竹席上盘腿圈坐,他随口假意关心:“袁四女郎腿间伤势如何?”
“不打紧,那刺客技艺不精,一点擦着肉的皮外伤而已。”袁满先声夺人,将孙策拉到旁边空闲的席位坐定。话音刚落,蓦地一个巴掌盖在了他的左颚。
力道虽不大,却吓得全场之人措不及防打了个激灵。
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指缝中抠出一只被打扁成了血花的螡蚋尸体,人畜无害地笑道:“你们看,这蚊子不仅讨厌,还很嚣张呐。”
夜风凉爽,四面八方竹叶沙沙一片轻响。
孙策强撑着脸色,看袁满从仆婢手中接过湿巾,将指腹拭了又拭,表情里满满都是嫌恶,目光不由又阴鸷了几分。
袁耀对这个妹妹一向很是头疼,赶紧出来打圆场,上下打量孙策道:“伯符,你这身襜褕真好看。”
“那是自然,也不瞧瞧谁买的,花了我足足五百铢呢!”袁满擦净双手,得意地弯起眉梢,盈盈冲孙策笑道,“孙笨,你活了十九岁,恐怕都没有穿过这么昂贵的衣服吧?”
孙策原本就没指望她平白无故给自己送衣服安了什么好心,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不穿是错穿也是错,面对变本加厉的欺侮,倒不如直接见招拆招。
与袁满嚣张十足的气焰截然相反,他打落牙齿和血吞,摆出一抹和煦的善笑道:“策从小到大,都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嘿嘿,伯符心有高义啊!”袁耀竖起了大拇指。他两头都不愿得罪,只得尬聊着招呼大家吃饭,将一盘色泽鲜艳的点心呈到孙策面前,“来,尝尝这个九层山药糕。”
孙策颔首,知道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举筷夹起一片紫红色的糕点,顺着袁耀话茬搭讪道:“这山药糕,为何是紫红色的?”
哪知袁满不甘变成空气,突然两眼放光,又神秘兮兮凑过来刷存在感:“因为上笼蒸之前,里面添了一种莓果酱汁呀!快品品,味道合不合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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