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孙权感觉天都塌了。
孙家虽不是什么豪门盛族,但他自幼在雍穆无间的环境中长大,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拔腿就跑,赶到倒座房寻求长兄孙策的襄助。
孙权双手交叠,不安地捏着指骨:“袁家性子乖张的女郎,只有袁满一个。如今她蛮横扣押了香香,我等应该如何是好?”
孙策眉头微蹙,手心亦泛起一层薄汗。
他有三个亲妹妹,其中两个是庶出,只有孙蕙是一母同胞的嫡出。不惟如此,孙蕙还是孙家八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幼女,现下才不过九岁。
俗话说,皇室爱长子,百姓宠幺女,父亲还在世时,就手把手对八妹言传身教。所以,作为将门虎女,她即便年龄不大,本事却不容小觑。不仅身高体型发育得极佳,就连脾气力道也非常人能及,性烈如火,武艺高强,还因一身本领被坊间冠以“枭姬”之名。
孙策根本不怀疑她能将大自己四岁,却手无缚鸡之力的袁满轻松推下池塘的事实。
八妹与袁满,两只娇生惯养的刺猬,不扎得对方头破血流,哪里肯善罢甘休?
孙策眉尾一跳,不敢想象她接下来虎落平阳的命运。迫不及待披衣趿鞋,他的脚步十分慌乱:“走,随我一道去正房,先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二人足下生风,须臾便穿过中庭,到达袁满所居的里院。等不及通传,孙策擅自推门而入。只见孙蕙反手反脚,被三四个仆婢五花大绑摁倒在地上。她蓬头垢面,口中还塞着一方棉布,模样瞧来很是凄惨。
看见兄长到来,孙蕙一个劲儿地眨巴起眼睛。奈何嘴上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呜呜地发出几丝破碎的声响。
袁满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被单,虽已更衣,头发却湿漉漉的。见孙策来势汹汹,唇角浮着轻蔑的冷笑:“堂堂江东孙氏,从上到下,由长及幼,居然都如此不知礼数。我荼香院是你们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么?”
孙策拖着沉重的脚步,因势利导,立马上前服软:“女郎误会了。我身为义父指派的影卫,自然以你的安危为己任。这不,一听到女郎被人推下水,而凶手竟是在下的亲妹,策心痛难当。顾不得病骨支离,也要赶来看看是否无恙。”
此语言辞恳切,逻辑毫无破绽,兼有俊脸加持,说服力极强。袁满若不是了解他的为人,差点就要相信了。
她抱紧被单,可怜地吸了吸鼻子:“你们孙氏一族,胆大包天,来荼香院就跟逛菜市似的逍遥自在。好不容易被我抓包,这女子竟然还恶人先告状,说我父亲冢中枯骨,不足挂齿;说我袁满欺人太甚,天不永年。这等诅咒,谁来主持一下公道,说说像话么?”
话音刚落,边上一个清脆的男声插嘴道:“袁门累世公侯,女郎秀外慧中。愚妹担忧兄长的病况,一时情急才出言不逊,并非心中原本所想。”
袁满循着声源撇头,但见一名金发碧眼的俊秀少年站在堂侧。这奇特的相貌特征令她微微一动,情不自禁暗忖道:你好,孙权。
心里打着招呼,嘴上却翻脸不认账:“你谁啊?”
“在下孙权,孙氏仲子。”孙权简短交代,继续求情道,“香香是跟着我来的,不想却冲撞了女郎。你大人有大量,何必与她小女孩一般见识呢?”
“哦,原来她叫孙臭臭,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啊!”袁满如梦初醒,幽然看了孙蕙一眼,“既然只是个孩子,那就更不能放过她了。”
孙权神态尴尬,没料到袁满如此得理不饶人。
“长兄如父,是策某平时管教不周。”孙策见状,赶紧先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此等孙氏家耻,女郎不若将愚妹交给我,在下定替你好好教训她。”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袁满知道他明罚暗帮,才不吃这一套,“臭臭气势凌人在先,痛下杀手在后。孙笨,你是不知道啊,我从池塘打捞起来的时候,脑袋上的水藻都可以熘盘菜了!今日就把话撂这儿,此事绝不能善了。”
孙策眼睛半眯,危险的讯号瞬间从眸底深处释放。这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孙权瞧在眼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缓缓吁了口气,孙策试图做最后的谈判:“既然如此,策愿替妹受罚,还请女郎对她网开一面,有什么气就撒在我身上好了。”
袁满全程立于刀尖之上舞蹈,闻言突然一个回旋激转,轻而易举避过寒光闪闪的锋芒。她话音一顿,蓦地笑了:“哎呀孙笨,你这么伟大,怎么不早说啊!听到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气多了。”
笑靥如花之际,等不及举手击掌,传唤左右。帘影动处,很快上来一名仆婢,将腕间的挎篮搁在案上。
众人不明所以,齐齐低头,只见竹篾编就的篮子之中,赫然装着整整满筐柑橘。柑橘本身品相不错,并非歪瓜裂枣,可细细一瞧,表面竟然全部都长了霉毛,像无数个绿球似的,令人见之发怵。
“这个东西认识吧,你们淮南叫柑橘,我们淮北叫枳棘。”袁满眸光疏离,傲然开口,“父亲前段时日赠给我几筐,可惜生了场病,也就堪堪浪费,坏了个精光。孙笨,你知道我素来是个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人。既然想替臭臭赎罪,不如就每天三个把它们吃完,帮我消解一下呗?”
孙蕙在旁边可怜巴巴摇头,呜咽之声从喉咙溢出,眼泪也顺势流淌而下。
孙权看不下去了,念及孙策大病未愈,几乎是乞求袁满道:“女郎,兄长被病魔羁绊数日,精神恍惚,食欲不振,浑身乏力。这坏掉的寒凉水果下肚,何其伤身?”
“放心吧,即便人没了——”袁满直勾勾瞪着孙权,不给他们表演兄弟情深的机会,“我也会给他千里奔丧,雪中送葬的。”
孙策脸色惨白,鼻息浊重,耳蜗蜂鸣,喉咙深处亦痛得不可开交。他终于忍不住地咳嗽起来,因知一切都是徒劳,再也不想多置任何虚词。
举步走到竹篮前面,他颤抖着双手,逐渐剥开霉变的柑橘,将橘瓣一片一片送进嘴里,腐烂的怪味立马在舌尖氤氲散开。费了好大的劲儿囫囵咽下,他眼眶发红,充了血丝的瞳孔一瞬不瞬睨着袁满。
时间似乎都要静止,直到他一字一句,恶狠狠道:“袁满,你没有心。”
“你有吗?”袁满无惧他的凶悍,竟然展唇冷笑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下毒谋害,放箭射击,但凡怀有一丝怜悯之心,我又如何会与你针锋相对?”
“彼此彼此。”孙策不置可否,傲然起身。扶起蒲团上的孙蕙,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传来瘟神的连环催命符:“记得早中晚都要过来,这些烂橘可都指望你了哦!”
郁郁回到倒座房,孙策的肠胃很快对霉橘的毒素有了反应。他上吐下泻,腹痛如绞,头晕目眩,麻痹嗜睡,甚至连呼吸都感到不畅。
孙蕙作为素来不好哭鼻子的假小子,见兄长为了自己活活受罪,自责的同时,也偷偷一个人抹泪好几场。
不幸中的万幸是,孙权熬了新买来的药草,每当孙策去正房吃了霉橘,回来之后赶紧喂他吃下。同样每日三次不敢懈怠,好赖吊住了被涂炭得岌岌可危的性命。
不过两三日后,病情竟然破天荒地大好了。
鬼门关走完一遭,痊愈之后,孙策回到积微院取些东西。正巧碰到鲁肃有事回乡,特地前来向他辞行。问及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的病情,鲁肃一本正经说道:“这阵子,难为二弟受了不少委屈。”
孙策目光有些悲怆,感慨道:“放心吧,贱命一条,没那么容易遇害。而且我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鲁肃点了点头:“二弟,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以前在东城的时候,曾见有屠户杀猪受伤,会将生了绿毛的浆糊涂于患处。据说里面的霉变物质,居然含有神奇的杀菌效用,可以帮助伤口愈合。”鲁肃看了看孙策阴沉的脸,继续往下说,“你不觉得,此事与袁满的霉果,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孙策表情诡异,像看疯子一样不可思议地盯着鲁肃:“大兄开什么玩笑呢。”
“我像是在同你玩笑的样子么?”
“大兄言下之意,那袁满七拐八绕,竟是为了让我痊愈?不止做了好事,还要深藏功与名——”说出去只怕让人贻笑大方,孙策不屑一顾否定道,“怎么可能?治我疾病的,是权弟买回来的药材。就算区区霉物真有微效,以她满肚子坏水的性格、满脑子肥肠的智商,也不过无心插柳,歪打正着而已。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以前的袁满确实蠢笨不堪,可今时不同往日啊。”鲁肃见他抛不开成见,执念像蛮牛一样根深蒂固扎在心中,只得旁敲侧击提醒,“再说一桩事,信不信由你。水果化霉生斑,赤柰亦可,楟梨亦可,为何偏偏是枳棘?”
孙策意会了过来:“大兄的意思是,袁满是在暗示我,尽早卷铺盖走人,可得明哲保身?”
“这一环扣一环,说她还是以前那个草包,二弟你信么?”鲁肃目光如炬,眼神湛亮。
孙策轻嗤道:“无所谓了,走是不可能走的。环境越恶劣,越让人越战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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