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将剪不断、理还乱的男女之事抛诸脑后,决定先收拾心绪,完成袁术临行之前,再三嘱托给自己的首要任务。
这日天色还是将亮未亮的蟹壳青,议事厅外,就已经聚满了人。其中不仅有蒋钦这样的侠义豪客,更不乏邓当那般的绿林好汉,乌压压一片,将偌大的营地围成了个水泄不通的铁桶。
蒋钦振臂一呼,止住嘈杂的群声,抱拳向孙策说道:“伯符料事如神,以一出绝佳的将计就计救下袁满,谋得了今朝校尉荣禄,令人深感佩服。说吧,这回你具体怎么打算的,兄弟们绝对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孙策还没开口,蒋钦的好哥们,山大王邓当也交口称赞道:“那袁术做梦也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还暗设了一出精湛的连环计紧随其后。此次募兵攻伐打石山,若能一举拿下青云寨垄断整条脉络,往北的要冲险塞,还不是悉数收入囊中?”
孙策未雨绸缪,早前向袁术进言之时所栽赃嫁祸的悍匪,正乃八公山黑风寨头目邓当势不两立的劲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个距离仅四里、各自占山下寨的大王,为了抢夺人头、地盘、钱财与女人,不知道互啄过多少次,互有胜败,谁都没有讨着大好。
可如今有了孙策这个校尉领着正义之师支援,局势就显然明朗了许多。
孙策帮助邓当,除了知道他为人劫富济贫、仗义疏财,想结交这个朋友推心置腹以外,也有自己的私心考虑——他初出茅庐,亟待通过一场战役正式打响“孙破虏苗裔”的名头。
一想到父亲英魂,孙策长眉微敛,眼底深处潜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
斥候将匆匆绘制好的打石山地图呈上前来,孙策信手摊开,从右到左,只略微扫视了两眼,就塞回了斥候手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地图画得并不详尽,沟壑与河流标记相同,山峦与平地交界模糊,根本无法用于实战。”
“他仅仅去了一次就能画得这般生动,已经相当不错了,不愧是专业的斥候。”从来没有地图,因为寨众皆是活地图的邓当生怕自己帮不上忙,赶紧献计道,“伯符,不如这样,我安排几名得力的手下,陪你一道走走,深入打探青云寨的虚实。”
孙策皱眉看了邓当一眼:“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插手此事。”
“策兄所言极是。牵涉太广,容易暴露,将来不好洗白。”孙暠适时插话,顺带点了点山匪的人头,“更何况,大家这等吊儿郎当的容貌气质,一看就是强盗窝里打滚儿的,去了保准露馅。”
邓当的表情有点尴尬,觉得孙暠言之有理。半晌,他才眼睛一亮,换了主意:“嗨呀,有了,叫阿蒙陪同去啊!”
吕蒙是邓当压寨夫人吕氏的亲弟弟,因为自幼被吕范拉扯,虽然没有继承书卷意气,但好歹身材周正、仪容不俗。他经常溜进山林,又是个青云寨没见过的生面孔。
孙策点头同意:“好,就是吕蒙了。”
邓当飞鸽传书,很快将吕蒙招至身边,向他说明了原委。等到黎明时分,天色亮得差不多了,吕蒙便收拾行装,和孙策改扮成两名砍柴的樵夫,一前一后离开了营地。
进了崇山峻岭之间,料峭秋风迎面吹拂,吕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揉着发涨的鼻子,有些埋怨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幕:“这股妖邪大风吹了也有不下五日,可就是迟迟不见落雨。南方的鬼气候,还真是阴阳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孙策静看吕蒙吐槽:“你不是南方人?”
“我来自汝南富陂,算半个北方吧。”吕蒙瞄见了孙策眼底的疑惑,便解释道,“我姐夫在郡里杀过人,呆不下去了,才带着姐姐私奔到南方的。”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孙策只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吕蒙熟门熟路带着他穿梭在山峦之下,将各处地势起伏、林涧分布都讲解了个大概,突然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他幽深的目光死死锁在孙策身上:“孙校尉,你亲自到这山野中来,不仅仅是作为前哨这么简单吧?”
孙策摸了摸面前高耸入云的大树,回避着吕蒙的审视:“哦,吕家郎君此话怎讲?”
“咱们一路走来,我观察到——每个你仔细探查的地方,不是容易撤退的清浅溪流,就是利于跑路的开阔低谷。”吕蒙一双火眼金睛洞若观火,“孙校尉,你摆明是下定了决心,要吃一场彻头彻尾的败仗啊。”
孙策沉默不语,没想到吕蒙在军事方面如此见微知著,由小知大。
思忖当中,吕蒙又开口道:“彼时,我听堂兄提及,往来学斋千百批人,皆庸庸碌碌,汲汲营营。只有孙校尉你拥有难得的共情之心,是唯一一个非但没有唤醒‘熟睡’之人,甚至还将罩衫脱下来搭在他身,耐心等候多时的仁义之主。可今时今日,你为何又草菅人命,明知可能伤亡惨重,却要冒险一意孤行呢?”
“胜与败,本就是兵家常事,有些折损在所难免。加上我初露头角,战斗经验不足,自然要备好输了的打算。”孙策虽嘴上不承认预谋,但却接着解释,“可即便是输,我也会甘冒矢石,亲自殿后,与将士们共进退的。”
“孙校尉这又是何苦?”吕蒙想不明白。
孙策付之一笑,自嘲道:“尘世之间,终生皆苦。除了力争上游,我孙策早已无任何退路。”
话音刚落,山道野径之外、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了一片巨大的沙尘。飞沙走石间,随着乌云一同席卷而来的,还有战马的嘶鸣,刀枪的交戈。显而易见,一大队人马正朝着这个方向滚滚而来。
孙策与吕蒙装出樵采的模样,低头用镰刀刈着山草,听闻车轱辘一路碾压,渐行渐近,很快毂毂转到了身边。吕蒙斜眼半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随风招摇的大纛之上,白绢黑体的“青”字格外显眼。
贼匪头目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在青云寨方圆两里之内砍柴,夹着马腹慢悠悠踱到二人面前:“喂,你们两个,打哪里来的?”
吕蒙忙躬身见礼,掏出布巾擦拭着额头上的灰尘:“我等自溪云镇来,在山间迷了方向,竟不意闯进了青云寨领地,还请大王莫要怪罪。”
贼匪头目戒备心很强,瞬间拔/出/长/枪,模样凶神恶煞极了:“抬起头来让大爷看看,是不是对面黑风寨派来的细作。”
吕蒙不敢违拗,听命扬起脑袋,眼神里写满了青春无辜。见孙策还呆在旁边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生怕他临场出什么岔子,赶紧提醒道:“孙大傻子,还愣着干啥,赶紧抬头给大王笑一个啊。嘿嘿,大王莫怪,我家兄长——”用手指点了点前额,“这个地方有点问题……”
孙策只觉得贼匪头目的声音似曾相识,偏逢吕蒙开口打破沉思,只得收回心绪,低垂着头,目光却顺着马匹一路往上,游移到了昂首端坐的贼匪头目身上。
四目相汇,孙策与头目双双狠眨了一下眼睛,显然不敢相信面对面站立的,竟然是彼此失散多年的故交挚友。
“孙伯符?”
“祖伯青!”
祖郎着急忙慌跳下马来,激动到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赶到孙策身边,拉住他的双臂左摇右晃看个不住:“孙伯符,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鸟样了,昔日引以为傲的胡子去哪儿啦?”
孙策不以为忤,一记直勾拳打在了损友的后背,连眼眶都微微发红:“祖伯青,这么多年,我对你牵肠挂肚,差点就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只有吕蒙两眼发懵,揉着酸胀的脑袋不可置信地交错问道:“你,还有你,你们居然早就认识?”
贼匪头目祖郎不是别人,正是孙坚旧部——祖茂的嫡长子。
祖茂是孙坚的心腹将领,在一次跟随主公讨伐董卓的途中,为董卓手下徐荣大败于梁县。匆忙溃逃之中,不巧又遇到了追兵,祖茂英勇救主,自愿戴上孙坚头部的赤帻,引开敌人去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孙坚乘马得脱,但祖茂却被不幸被大军围困。突围之时,敌将华雄赶来,趁乱将祖茂斩于马下。等到祖郎整顿军兵赶去救援的时候,一切早就为时已晚。
祖郎万念俱灰,又身负重伤,只得先寻了一处农舍安养,期间听闻孙坚卷土重来,大破董卓,亲自斩杀华雄,算是祭奠了枉死的生父在天之灵。
然而江湖恩怨,自古瞬息万变。等祖郎伤势好转,准备重新投效江东孙氏的时候,孙坚为袁术而战死的噩耗紧接着传来。整个孙家倒的倒、散的散,就连孙策也去了曲阿为父守孝。祖郎无计,只得辗转山野,落草为寇,才算安稳过了这些年头。
顾不上与往日兄弟好好叙旧,祖郎听闻孙策与吕蒙二人竟是合力为了剿灭自己而来,不由得喘气如牛:“孙伯符,这你就得给我好好解释一番了吧。”
孙策心中早有成算,拒绝了祖郎邀请自己去青云寨相聚的提议,反而低声下气恳求他明日务必亲至大军营帐:“你来了之后,我会将来龙去脉尽数相告,介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孙策回到溪云镇,心潮翻腾,上下波动,整个人久久不能平静。可屁股还没坐稳,偏生孙暠又突然来报:“策兄,有个叫刘楹的女郎,说是打立仁庠序来,有要事要与你相商。”
“刘楹?”孙策眼皮一跳,预感她这个时候到访,必定来者不善。
想起斥候的线报,最近寿春可不怎么太平,他立马领会到了一个汉室宗亲愿意纡尊降贵跑来此处,必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面不改色,从容冷笑道:“看来,受人恩惠,迟早是要还的。先将她请进屋内,再说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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