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满与诸葛亮光临的食铺,地势偏僻,装潢老旧,门口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只在房梁底下悬挂着一盏绿油油的旗幌,随着萧瑟秋风,一片灰尘扑簌簌直往下掉。
他们露天而坐,冷不丁被灰尘浇了一头。袁满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待扬尘过去,掏出手帕掸净桌面,复又塞回怀中。
诸葛亮有些局促地看了她一眼:“女郎金枝玉叶,从小就没吃过苦。哪怕来了学斋食材清减,每日也有山肴野蔌。倒是难为你肯到这寒碜地方,陪我吃些清汤寡水的贫贱东西了。”
袁满从筷筒里取出两副竹筷,问店主要了些沸水涮了。想起现代很多招牌苍蝇馆子,她煞有介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最美味的东西,往往采用最简单的食材,也都藏在看似最不起眼的地方。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懂的。”
诸葛亮一笑置之,她这话很给面子,但他内心却并不当真。她若真有意品尝一二,就不会只让自己选爱吃的,且只点了单人独份了。
热气腾腾的一碗索饼很快端上了桌。
诸葛亮用木勺率先舀起一些汤汁,不待吹凉,等不及放在唇边小口小口地抿了下去。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直到最后下肚,总算驱散了几分秋季的寒冷之感。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两眼放光询问袁满:“你真的不准备来一碗么?”
袁满二话不说提起竹筷,伸进诸葛亮的海碗之中,夹起一注粗细正好的面条,也着急送进嘴里。一口气儿吸净,她囫囵咀嚼着,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店家,你这个手工忒棒,索饼擀得也太劲道了吧。”
店主与诸葛亮十分相熟,此时过了饭点,食铺里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他便揩净双手,热忱走了出来,满面春风道:“嘿嘿,小女郎喜欢就好。”
袁满又挑起一注面条:“它这个颜色黄绿相间,里面可是搀了时蔬汁么?”
“对对对,一看就是个行家。黄的加了胡萝卜,绿的加了青槐叶。”
“这就难怪了,光彩可爱,滑美殊常呀。”袁满点头附和,再度狼吞虎咽入腹。抹了抹嘴,她瞥见诸葛亮拿着的木勺,索性贼手一伸抢夺而去,也依样画葫芦舀起一勺高汤喝了下去。
这下子,边上的诸葛亮和店主都不约而同看傻眼了。
分餐制的时代,袁满与诸葛亮在同一个海碗里吃面的行径本就被视为异端,非极为亲昵之人做不出来。更遑论如今直接对口接触,通常只有琴瑟和鸣的夫妻之间才会如此。
店主兴致勃勃看了诸葛亮一眼,见他面红耳赤别过脸去,瞬间误解了两人的关系。
袁满喝得酣畅,不一会儿就香汗淋漓,餍足砸吧着嘴,表情比诸葛亮之前还要夸张:“店家,你家高汤香气馥郁,滋味鲜醇,是用什么材料熬煮而成的呀?”
店主神秘兮兮笑道:“这可是小店经营秘器,恕不外泄哟……”
话音未落,门坊牌楼的长廊之外,又有两名新的伟岸食客走了上来。
见有生意,店主阿谀一笑,再顾不得理会二名学生,将帕子往肩上搭好,一声“孙校尉”正要喊出。谁料孙策默然剜了店主一眼,硬生生将他那句呼之欲出的称谓填回肚中。
黑长的身影像一颗拖着扫帚尾的彗星,大摇大摆划过袁满与诸葛亮聊得正热火朝天的喧嚣白昼。最后,被无视掉的孙策满腹心事,坐到了店内的案桌之侧。
孙暠看了看他的手势,开口道:“来两碗索饼。”
那厢气氛诡异,这厢两名美食鉴赏家对此却毫无所觉。诸葛亮看着袁满匀速搅拌木勺的手指,每一根都像水葱似的白而水灵,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依我看来,这鸡汤里面软糯弹牙的东西,应该是雪耳无疑。”
“雪耳?”袁满仔细看了看几近融化成水状的“果冻”,摇了摇头,“看起来像又不像,吃起来的口感更与爽脆的雪耳不尽相同。”
诸葛亮沉吟:“也对,雪耳市价昂贵,不可多得,这家店铺小本经营,应该也采买不起。可若并非雪耳,那你猜测它是何等奇物?”
袁满在脑海中一通搜索,走马灯似的努力回忆现代社会琳琅满目的食材。
末了,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精准锁定了目标:“我知道了。淮南河汊纵横,桑田棋布,盛产各种鱼类。鱼的内脏鱼鳔,经晒干之后再煮,软而不烂。用它煲出来的鸡汤,算得上是人间至味。这就是店家招揽食客的独门法宝。”
“鱼鳔?”作为无法有效除腥,所以鲜少食用动物内脏,杀鱼只会将它们尽数丢弃的东汉土著,诸葛亮显然有些难以消化这样的说法,“可这鸡汤,一点都不腥臭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晒过的鱼鳔味道很轻,这你就少见多怪了吧?”袁满凭借金手指,狠狠鄙视了一把诸葛亮,飞了个白眼过去。
要知道,就是这区区鱼肚,后世被改名为“花胶”,身价暴涨几倍,直接与燕窝、鱼翅齐名。鱼的内脏尚且如此,更别提重庆火锅里面丰富多彩的涮料,诸如毛肚、鸭肠、黄喉、牛肝、腰片了……
诸葛亮挠了挠头,接二连三的挫折让素来自负的他很是沮丧:“我还真不太清楚哎。”
对美食的思念令袁满哈喇子横流,只得转口继续说道:“别废话了,快吃吧,吃完赶紧去下处。你不是说,有一家铺子的髓饼,味道堪称一绝么?”
诸葛亮瞠目结舌:“你要把所有地方一次性吃完?”
“那不然呢?我留着肚子浅尝辄止,就是等你再带去其他食铺打卡啊……”
诸葛亮这才明白袁满故意不点餐的目的,是为了跟着自己更加胡吃海塞。不仅没有嫌弃之意,反而颇受信赖之感,看她的眼神不禁更加迷离莫测。
他抄起桌案边上的两个瓷罐:“确定你不吃了,不吃我可就要添加其他的佐料了。”
袁满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居然还有西域芫荽叶(香菜)与樗叶茱萸油(古代辣椒),顿时眼睛大亮,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哈,孔暗兄,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也是个重口味!”
“你能接受这两样?”诸葛亮显然非常意外。这已经是他来店铺短短半柱香的时间,第三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事情了。
袁满捉住筷子,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到底有多嗜辣如命……
你一筷我一筷的争抢中,她趁势夹住诸葛亮的鼻子,听得他哎哟一声,笑着眯起了眼睛:“好了好了,都是你的,女侠饶命。”
食铺里面,大堂中央,店主端上冒着袅袅烟雾的两碗索饼,细步来到孙策与孙暠面前。
店中已无其他客人,他不知道孙策莫名不快的情绪来自何方,便试图活络氛围,指着室外的袁满与诸葛亮笑道:“嘿嘿,孙校尉,你看这对欢欢喜喜的小年轻,还真是般配得紧,好一对青梅竹马的神仙眷侣咧。”
店主不说话则已,这一开口,孙策的脸垮得更厉害了。
他薄唇紧抿,也效仿诸葛亮,跟着掀开桌案上的瓷罐,将稀奇古怪的香料与调料一股脑儿洒进自己的海碗里。才刚塞进嘴中,他又一口呕吐出来,连环啐进了垃圾篓:“呸呸呸,这是什么玩意儿,真难吃。”
巨大的动静与熟悉的嗓门总算引起了注意,袁满猝然回头,看见了孙策,立马惊讶地四面环顾:“咦,这里居然是溪云镇吗?”
“活在自我堆砌的谎言里面,你不累我都累。”孙策微不可查嗫嚅了一句,提起长腿走到屋檐底下,“真是好巧,你不在学斋念书,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袁满感觉像被揪住了小辫子,却又不能明言巴结诸葛亮,只得快嘴说道:“嘿嘿,这不是多日未见,挂念义兄了么。义兄,别来无恙否?”
她这种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行事作风,孙策已经见怪不怪,撇了撇嘴,交代道:“你要是想吃什么东西,直接吩咐阿暠给你打包捎去,不用自己抛头露面,特地跑过来买。要是你父亲知道你不学无术,还这么不要脸跟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鬼混,估计都能活活气出病来。”
这话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袁满和诸葛亮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什么像吃了爆竹似的突然发难,令大家都很难堪。
“你说我不要脸?”
“你说不知道我是谁?”
孙策撂了狠话,也懒得再搭理二人,丢下钱铢,领着孙河径自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尚且发愣的袁满视线之外。
袁满反应过来,孙策已经走远。她一拍桌案:“此一时彼一时,孙笨还真是胆子肥了。这才刚当上校尉几天,就如此进益不行,以后要是真做了将军,那还不得翻了天去?”
诸葛亮自然发现不了袁满誓要打压孙策的决心与毅力,开口劝解道:“算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立威震慑小镇,也是情有可原。咱俩就是倒霉些,恰巧撞在当口上了。下次避着点儿总没错,等这阵子风头一过,也就相安无事。”
接下来的几天,当孙策又听到孙暠前来报告,说袁满与诸葛亮依旧固执出行觅食,只是踪迹隐匿了许多,不由危险眯起了眸子。
孙暠道:“袁满且先不表,这诸葛亮如此不将兄长放在眼里,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算了,他不过就是个挡箭牌而已。”孙策挥了挥手,示意孙暠不要过多计较,“他们时时吃,天天吃,什么东西有那么好吃?”
“策兄是说,二人来溪云镇,其实另有目的?”
孙策两个拇指来回揉搓:“估计,是确实想见什么人吧。”
他才不会为此等无关痛痒的小事动怒呢。真那样的话,不就正中了袁满套下的阴谋诡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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