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来夫·草原的精灵

    那个字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是那样地喜爱他,怎么能对他说出那种话来呢?

    可是,我从小娇惯到大的家庭环境,决定了我决计不可能向他低头认错。我只能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扯着大步往前走。

    万幸的是,他没有再追上来。而是牵着马,隔了一段距离,在我身后慢慢走着。

    陪我走着。

    他是在等我消气。

    如果后脑勺上能长出眼睛,我想,我一定会看到他耷拉下去的脑袋。

    我多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啊。

    可是我不能够。

    我们就那样僵持着,一声不吭地走在微凸的山脊上,西斜的太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沙漠里艰苦跋涉的朝圣信徒。

    那天,我们走了起码两个小时的路,才在天完全黑透时,回到了蒙古包。

    阿来夫的爷爷正在篝火上架着一口锅,草虫低鸣,腾腾热气飘在缀满寒星的夜幕里,暖得人心口发疼。

    他见我们回来了,立刻就叫阿来夫去砍柴,又让我坐过去,准备吃饭。

    我摇了摇头,说不饿,便进了蒙古包。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阿来夫。

    关上门的时候,帐篷里彻底黑了下来。

    我坐在床板上,世界静极了,静得让人心里发空。我一向最怕黄昏和黑夜,每到这些时候我就会浮想联翩。想过去,想以后,想自己,想那些消失在生命中的朋友。

    想着想着,我就会很难过。

    心头闷闷的,怎么也走不出来的感觉。

    今夜尤其如此,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我拖着伤痛的腿,想起了千万里之外,我的爹娘。

    如果现在天空能出现一轮满月,我的眼泪恐怕就要掉下来了。

    我面朝毡步墙,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床板上。

    眼睛睁着,不肯闭上,肚子咕咕直叫。

    为什么我这般孤独?我想,哪怕有只老鼠来陪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几乎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我瞬间精神了,身子绷着,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脚踝,缓缓地,把我的裤腿褪了上去。

    指尖滑过我的小腿肚,仿佛在我的皮肤里种下了细细的电流。

    我痛到红肿的腿感到一阵冰凉,舒服极了。那粗糙的手指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将我浑身的疲惫和酸痛一扫而空。

    那只手正在给我上药,小心翼翼揉捏着我的伤腿。

    我不需睁眼,便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

    阿来夫,连指腹的伤痕都一模一样。

    他一直在给我按摩,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保持一个姿势到浑身僵硬,却不敢翻身。

    在他精妙的按摩手法下,我浑身舒畅,如在云端。却也知道,他的手臂现在一定酸极了。

    快走吧,阿来夫,我在心里想着,我现在已经不疼了,不要累到你。

    等他终于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一翻身,在枕边摸到了什么。

    拿在手里,软软的。

    嗅了嗅,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咬上一口,是羊肉馅饼。

    面皮烤得又香又脆,中间是软和的白面,里面是满满一层,鲜香可口的羊肉馅。

    这是阿来夫给我送来的,我想。

    在那个年代,就算在农耕区,大多数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更何况是在一粒粮食都长不出来的贫瘠草原。

    我腮帮子鼓鼓囊囊,吃着吃着,再也下不去嘴了。

    我从小娇生惯养,一个羊肉馅饼,自然算不上什么稀奇。

    可是阿来夫,像这样的吃食,他从小到大又碰过几次呢。

    我终于,再也无法忤逆自己的内心,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要把剩下的一半,留给他。

    以后不管是什么好的,都要想着他。

    门外,月光照在草地上,熄了的篝火飘着淡淡的烟雾,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深了的草原,伴着交响乐般的草虫低吟,紧紧捧着那剩了一半的羊肉馅饼,手指沾满油花。

    四下环顾,寻找阿来夫的身影。

    我最终在河边找到了他。

    那时,他正静静地坐在河畔的圆石上,身边是那个唤做阿古达木的高壮少年。河水蜿蜒流长,细碎的涟漪摇曳着皎洁的月光。

    阿来夫摸起一块平滑的石头,用力一撇,石片在河面上连击数个水花,消失在了雾霭之中。

    “什么时候去山里呀,”阿古达木问,“我怕去得晚,山里的蘑菇就要烂掉了。”

    “再等等,”阿来夫说。

    阿古达木又问,“那要是他一直学不会骑马,我们就一直等着么?”

    “为什么一定要带他去啊?”

    “出去玩不带你,你会开心?”阿来夫淡淡道:“你要是着急,可以自己去。”

    “我不,”阿古达木闷闷地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阿来夫没有回他,又撇了一块石头。

    “你还把乌兰图娅妈妈给你的面粉,全烙成馅饼给他吃了。”阿古达木说,“你怎么对他那么好啊?”

    阿来夫撇石头的手停下,好久,改成瞥他:

    “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摸摸脑袋:?

    “你今晚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都要多。”阿来夫眼眸发冷,宛如腊月里的冰凌,“为什么一谈到他,你就这么兴奋?”

    阿古达木:?......???

    喵喵喵?

    ……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过头,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想起了白天,阿古达木问,咱们什么时候去山里。阿来夫的回答是:

    “再过两天吧。”

    原来…他是那个时候,就打算带上我一起去的么?

    我又想起了今天下午,他牵着马走到我身边,说要教我骑马。

    我只看到了他明媚的笑容,却不知道,他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等你学会,我就可以带着你,一起去山里了。”

    他教我骑马,根本就不是为了拿我取乐!

    可怜我,自以为有点小聪明,擅长揣摩他人内心。实则真是愚不可及。

    我的心里,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懊悔。这些情绪在我脑中交错成一团,让我不知如何面对他。

    我只能悄无声息,仓皇而逃。

    假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段对话。

    我怀着沉重不安的心情躺在床上,辗转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定,要向他道歉。

    把一切都说开,郑重地向他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再吼他。

    不然,他随时可以照着我胸口来上一拳。

    可是,他没有如我所料的那样躺在床上。

    蒙古包里没有他的身影。

    我推门出去,耀眼的阳光一瞬间照来,我下意识拿手挡了挡眼睛。

    我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待到适应光线以后,眼前是蓝天,白云,青山,碧草,曲河,群羊……每一样都像被调满了饱和度,鲜得亮眼。这些天在草原见过的所有景致,一次性地呈到了我的面前。

    唯独没有阿来夫。

    羊圈、马厩、河边……所有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第一次向人道歉,本来心情很忐忑,可到现在都找不到他,我那吊着的心一时不知该放回何处了。

    我在原地呆呆站着,没有他,我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坐在山坡上,一边放羊,一边借着阳光看书。平日里那些鲜活的文字,此刻却仿佛失去了色彩。我就那样枯燥地等啊等,一直等到下午,远处出现一串烟尘的时候,我立刻扔下书跑了过去,心脏砰砰直跳。

    我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

    当我看清骑在马上的熟悉面孔时,我的脸上不知不觉间扬起了笑。当时就恨不得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当然没有。

    我们还没和好呢。

    他翻身下马,笑着朝我走来。沉淀在我心底的忐忑一下子又翻涌了上来,我微微偏开视线,不与他目光对视。

    眼角的余光,却恨不能死死钉在他身上,把他鬓角的每一滴汗珠,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看个一清二楚。

    他像是跑得急了,舔了下发干的唇,微微喘着气,说,“小志,你来接我了。”

    “小志,你不怪我了,对不对?”

    他很激动,像是想要拉我的手,但可能怕我生气,最终手指还是讪讪地蜷缩了回去。

    我当时就好心疼他。

    他是一个多么洒脱自由的少年啊,是我的喜怒无常,把他逼成了这样。

    我终于击退了内心所有的杂念,朝他笑了笑,说,“不,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

    他看着我开口,眉梢眼角逐渐泛起掩不住的笑意,等彻底确定我的意思后,他竟一下子向我扑来,紧紧地抱住我,激动地大叫:“小志不怪我了,小志不生我的气了!”

    我被他勒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白衬衫也被他身上的汗水蹭湿了,可我却一点也舍不得推开他。我看着抱着我欢呼雀跃的他,心里一点一点地被幸福填满。

    他松开我,像是生怕美梦突然惊醒的样子,小心打量我的脸色,“小志,我们又跟以前一样了对不对?”

    “嗯。”我用力点头,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对不起,小傻瓜,我以后,再也不会冲你发脾气了。

    他是真的激动坏了,便没有像往常那样避讳,而是直接拉住了我的手,同我十指交握。

    我被他拉着走,心里仿佛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直跳。

    我和他交握的手指像烧了起来,顺着血管一直烫红了我的整张脸。以致于他停下来了我还浑然未觉,差点一头撞进他结实精悍的脊背。

    “怎么了,”我问他。

    他身子稍稍偏开些许,仍旧拉着我的手,“小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它比别的马矮了一大截,背部离地似乎连一米都不到,四蹄却意外地粗壮有力。

    “上来试试,”他说。

    我将信将疑地抓住缰绳,奇迹发生了。

    这一次,我几乎不用踩马镫便能翻身上马,而且,由于这白马生得矮,之前被大马掀翻下去的恐惧也轻了许多。

    我坐在白马背上,既不会恐高,也不会头晕目眩。且这白马看起来和我十分投缘,对我骑它的行为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满。

    我就像得了宝藏一样欣喜,正要问他你是从哪弄来这个宝贝的。就听风声一啸,他一拍马背翻身跃了上来。稳稳当当地坐在我背后,下巴枕着我的肩膀,借以看清前方的视野。

    他呼出的热气将我耳畔绒毛蒸腾得直痒痒,我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时候,小巧的喉结正蹭着我肩部的肌肉上下移动:

    “别怕,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我抿了抿唇,好生羞涩。

    他结实的双臂环过我的腰,同我十指交叉,抓着我的手,放在缰绳上。

    “抓紧,”他鼻息浮荡。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甩动缰绳,马儿便撒蹄,向前小跑了起来。

    他的狼牙项链,随着颠簸,上下拍打着我的后颈,一扎一扎,怪疼的。

    我还没开口,阿来夫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取下自己的狼牙项链,放在我手心。

    我低头,那颗狼牙已经有些泛黄,满是时光的痕迹。

    阿来夫说:“我妈生我那天,遭到了狼王的袭击,我爸爸用刀砍死了狼王,从它身上,取下了这颗狼牙。”

    “我从一出生就戴着它了,爷爷说,这是我的命根子。”

    “这也是爸妈,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述,捧着那狼牙的手更加小心了。

    估摸着他心绪平复下来了,我将狼牙递还给他。

    他接过,谨慎地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

    那天下午,他就那样紧紧拥着我,教我骑马,同我一起,骑行在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

    我们一起走过高高的山岗,看着火红的太阳慢慢熏遍半天云霞,看着地平线尽头的余晖将我们相依的影子拉到无限长。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脊背,我嗅着他身上独属于少年人的汗液香。风在广袤的大地上无穷无尽地吹荡,穿过我们的发丝和衣襟,将我们的欢声笑语送往远方。高草连绵起伏,波澜壮阔。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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