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着小褥的一角,摸黑擦拭他潮湿的小腹,每一下都谨慎地仿佛走在悬崖上。可饶是这样,他还是醒了。
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很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好热啊,出了一身汗。”说着,就要伸手擦肚子。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好哄歹哄,才算是又把他哄到睡着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不敢再和阿来夫睡在一张床上。我捏着小褥,到了阿来夫之前睡的小床上,提心吊胆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披上大衣出去了。
这些天稍微暖和了一点,河中心的冰已经很薄了,靠岸的地方却还是厚厚的一层。我不会游泳,也不敢冒险,所以不去河中心。而是站在河岸上,奋力搬起一块大石头,把近岸的冰砸开。等水往上泛的时候,我拨开碎冰,拿盆舀水,用来清洗被我弄脏的小褥。
日出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最冷的阶段。四下弥漫着白腾腾的气,像雾又像霜。我在雪原中找了块化了的地方搬马扎坐下,哆哆嗦嗦地用皂角洗小褥。没过一会儿,我这一双养尊处优惯了的手便冻得通红,疼得没什么知觉了。
我心里着急,生怕再惊动了人,只想快点儿洗完。可偏偏手指僵硬,越着急越洗不动。就在这时,我的耳朵被一双温暖的手笼住,舒服极了。手的主人在我身后温声道:“怎么天还没亮就跑出来?也不知道戴个帽子,真不怕耳朵被冻掉?”
我转身,心脏突得一下,是阿来夫。
在这零下的低温里,他竟是赤着上身,袒露着胸膛和八块精瘦好看的腹肌出来了。他搓着手,跺着脚,嘴巴哈出团团白气。
我心里有鬼,只觉得脸上有火在烧,哪里敢看他的小腹?连忙背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
“给我来吧,”他伸手要接洗衣盆,“小志,你的洁癖真是越来越严重了,竟然要半夜折腾着爬起来洗衣服。”他的语气带着调侃,“快给我吧,你这双手这么漂亮,可千万别冻坏了。”
他说着,就要拉我的手,给我哈气暖手。
我一惊,伸手推他,可他赤着上身,每一寸小麦色肌肤都仿佛散发着热量,说不出的诱人。蓦然回想起那个梦,我才发觉他不穿上衣,我便没有下手的地方,只得不尴不尬地把手悬在半空,低声道:“不用,我自己洗。”
“快给我吧,小志,”向来都是他照顾我,此刻他哈哈笑着,想来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说了,不用!”我又急又怕,生怕他察觉出那小褥的端倪,端着盆子往侧边一晃,洒了些水在他身上。
“对不起…”我说。
他看着我的泡在冷水里,冻到发裂的手,两片红里泛白的小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没关系,我身上黏糊糊的,刚好…要洗个澡。”他最后说这话时,手摸着后脑勺,神情极不自然。
然后在我惊讶到微瞪的眼睛里,他坦然走向河流的方向,在河岸边站定,修长的手指缓缓抽开柔韧的皮带,宽大的下袍便如绽放的花儿那般脱落开来。他做了个伸展的姿势,然后纵身一跃,像只鱼儿那样跃入了宽广的冰河。
噗通——
水花夹着冰片四溅开来。
我不知不觉已站起身子,紧紧盯着那处凝固的水面。
一秒、两秒、三秒……
他哗啦一下从水里探出身来,周遭碎冰微晃,他猛一抬头,发丝带动一连串水珠飞散开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太阳自东方的远山缓缓升起,柔和的橙光穿透层层迷雾,照耀着一望无际的雪原,照耀着缓缓流动的河冰,照耀着阿来夫小麦色的肌肤,挂着水珠的胸膛与脸颊,照耀着那具全世界最年轻美好的身体。
这一刻,春天来了。
他洗完澡,湿淋淋地滴着水站上河岸的时候,我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我连忙转身背对他,哆嗦着手把小褥往架子上晾,脑子乱到快要爆|炸。
偏偏这时,他还在向我走来,伸手就要帮我抻平晾在绳上的小褥。
“别过来!”我喘着粗气低吼。如果说去年他还十分矜持的话,那么在同床共枕整整一冬之后,他自然不会留意到他身上只有一条湿透了的短裤。
“离我远点。”听到我这句话,他僵了一下,手指悻悻地缩了回去。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怪异。
他仿佛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每天见不到他,就抓心挠肝地想,可是一见到他,我又恨不得躲他躲得远远的。
我怕见到他,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往那方面去想。我更怕的是明明已经分床睡了,他却还是会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梦里。叫我一整夜与罪恶和快|欲缠斗不休。
崩溃的是,随着天气的转暖,这样的梦变得越来越频繁,我也变得越来越敏感。他仿佛有种强大的魔力,哪怕一寸淌汗的肌肤,一丝干燥的鼻息,都能让我控制不住地英姿勃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我一定是生病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病得越来越重。如果不快点想到办法,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真怕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会在皎洁月色下难以自抑地亮起渗人的獠牙,把安然入睡的他,和苦苦挣扎的我,都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阿来,阿来,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我拼尽全力地想要戒掉他,忘掉他,不去想他。尽最大全力地忽略他,敷衍他,无视他。
最后,竟还真误打误撞地,让我找到了解药。
那天,阿来骑马去集市上换东西,只剩我一个人在家。这时,门被轻轻叩了三声。
我打开门,是乌兰图娅。
一个冬天不见,她仿佛比之前更漂亮了。不再是尚未完全长开的小女孩模样,眼下,竟活脱脱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了。就连她一开口说话,语气间也少了以往的娇憨忸怩,变得更加坦然,落落大方。
她一见我,眼睛就弯成了一双甜美的月牙。她开口,声音甜美:“小志哥,草原上的花儿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我当时正被和阿来的关系折磨到焦头烂额。若是她不来说,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竟转眼间就到了花开的时节。想着出去散散心也许会有帮助,我便答应了下来。
乌兰图娅今天穿了一条十分漂亮的裙子,独特的草原风情,更衬得她婀娜多姿。我虽是男生,却也是极好面子的。便让她先等等我,我回屋,取出一个冬季没穿,保存得平整妥帖的白衬衫,穿在身上。这才同她一起出去。
路上,她打趣道:“小志哥穿白衣,戴眼镜的样子,真的很像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教书先生呢。”
我笑了笑,说到教书先生,我就忍不住想起阿来小时候,那老师对他那么差,如果真的可以穿越时空,让我当了阿来的老师,我一定……
思绪一顿,我猛地晃了晃脑袋,不要想他,对,不要再想他了,得慢慢把他戒掉。
一路走,花就变得越来越密,马蹄没在细草中,蛱蝶翩翩飞舞。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端,乌兰图娅指着一旁浅粉色的四瓣小花说,“小志哥,你看这些花虽好,但在我们草原上,最美丽的花,还是要数萨日朗。不过,要想看萨日朗,就要等到6月份了。”
萨日朗,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对!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去年冬天,乌兰图娅缝好棉袄给我送去,还在棉袄上绣了朵花。那花不就是萨日朗嘛!还是阿来告诉我的。哎,等回了家,我得把那棉袄好好晒晒,阿来给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好好保管……
靠!我懊恼极了,怎么又想到他那去了!
走着走着,乌兰图娅又指着花开得最盛的一块地方说,“小志哥,你说,那里的花为什么开得最好?”
我强迫自己忘掉阿来夫,因为颇花了一番心思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它下面有水源?”
“错,”乌兰图娅说,“因为曾经有一只羊死在了这里。它的尸体让这里的土壤变得肥沃,不信你看,那里还埋着它的一只角。”
我一看,果然,有那么个羊角尖孤零零地从草里透出来。唉…真可怜,它是怎么死的?是被狼咬死的吧。真是可恶,下次见了狼,就该拔掉他们的獠牙,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这样我也就有一个了,跟阿来……
我靠!我彻底疯了!
为什么不管说什么,话题到最后,兜兜转转,都会落到他身上?!
乌兰图娅侧头看我:“小志哥哥,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乌兰图娅从马上下来,我也拉紧缰绳,让马停下。
这是一片宽敞的山谷,四周都是隆起的缓坡,颜色各异的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草中,清风一吹,草叶浪花般起伏,蒲公英的种子四散,飘向湛蓝的天空。
我伸展双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沁人的芬芳,乌兰图娅道:“百花谷到啦!”
百花谷?我心说,这名字起得还挺贴切的。
乌兰图娅就跟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她说,“这还是我们小时候,发现这块秘密基地时,阿来给取的名字呢。”
阿来…我哭笑不得,看来,我的生活,是真的和阿来分不开了……
我和乌兰图娅坐在草地上,她抱着膝盖,小声叫我:“小志哥哥。”
“嗯?”
她说:“其实去年夏天,害你被蛇咬那件事,我一直很自责。”
我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哪件事,连忙笑了笑道:“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再说了,那是我自己不小心被蛇咬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快一年了,你居然还记得。”
“一年了呀…”她说。
“是啊,”我叹道:“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她道:“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的。”
“为什么?”我问。
她笑着看我:“因为,刚刚是小志哥哥,第一次跟我说那么长的话呢。”
我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是么?”
“嗯!”她重重点了点头,“一直感觉小志哥很高冷,除了阿来,和别人谁都不说话。”
她这话说得我一阵心虚,我其实并不是一个高冷的人,甚至偶尔还有点爱热闹。不过,她却又点醒了我。以往在上海时,我每天和同学们朝夕相处,谈天说地。如今到了草原,一年来反反复复只同阿来夫一个人说话,可不是要得病么!
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聊得很投机。乌兰图娅上过初中,寒假里又看了不少报纸,很多话,能和我聊到一起去。我们从勃列日涅夫聊到布拉格之春,尽管我说的很多东西,她也只是一知半解,甚至干脆没听说过。但在整个草原,她已经是唯一一个能跟我交流思想的人了。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跟人正正经经地讨论过一些问题了。
那一整个下午,我没有再想起阿来夫。
我觉得自己终于从那种“疾病”里走了出来。也许,我之所以会得那种怪病,就是因为我的整个世界,一直在围着阿来夫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就说得通了。
所以,以后不能只跟阿来夫呆在一起,也要多和其他人接触。
下次再出来的时候,让乌兰图娅带我认识认识草原上的其他人吧。
我这样想着,骑着马晃晃悠悠,踏着草叶上细碎的月色,回到蒙古包去。
下马的时候,我一拍脑门,坏了,忘了一件大事!
前几天的时候,阿来可能是见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便问我最近怎么了。是心情不好么,还是想家了。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我当时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一凑近我就忍不住要举旗,哪里敢跟他说话?我别着头,想办法支开他,说:“我听说东北有道菜叫小鸡炖蘑菇,我还没有吃过。咱们这也算东北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道菜?”
他挠了挠头,想了会儿,说,“小鸡炖蘑菇是吧?蘑菇好说,可以看谁上山的话,托人家帮忙采一些。至于小鸡,我抽时间去趟集市,看看能不能买到。”
呼伦贝尔地广人稀,集市通常要几十里外的镇子上才有,一来一回就要一天时间。我哪里忍心?忙改口道:“我就是随便一提,太远了,还是不要去了。”
阿来夫道:“没事,正好我也要去趟集市,买些布料回来。已经有些年没有买过新布了。”
既是这样,我就不好再阻挠。我知道阿来夫生活并不宽裕,因而道:“我从家里带了一些肉|票过来,你等等,我给你拿。”
他见我要起身,连忙伸手按住我肩膀。
“没事,”那一刻我恍惚觉得他的声音有一点涩,他冲着我扯了扯嘴角,“只要小志开心,几两肉我还是养得起的。”
他到底也没要我的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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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便是他骑马赶集的日子。这会儿天都黑透了,他肯定也回来很久了。我站在蒙古包的门外,抬着手,却迟迟无法叩门。隔着门板,我依稀闻到了一点冷掉了的香味。小鸡炖蘑菇要炖好几个小时。我想,他一定是一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先给我煨上了。而我却为了躲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慢悠悠地往回走,让他花了一天时间,精心为我烹制的菜肴,就那么冷掉了。
许志,你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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