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来夫·草原的精灵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有点纳闷,伸手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动起来。

    阿来夫匆匆忙忙跑来给我开门,眼角微微耷拉着,打了个哈欠,“太困了,”他说,“一不小心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嗯”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他为了给我做小鸡炖蘑菇,天还没亮就出了门,踏着星星和月亮上路赶集,能不困么?

    他伸了伸手,像是要拉我,但又很突兀地僵了一下,一拐,改成摸自己的后脑勺,“快来,”他朝我笑,“一定饿坏了吧?等我把饭热热就可以吃了。”

    我又“嗯”了一声,摸黑到床边坐下。看着他忙忙碌碌,端着锅子出去,过了一会儿,在外面喊我:“小志。”

    “吃饭了。”这三个字声音又变小了。

    我真希望他可以一直像以前那样喊我。草原一般的粗犷豪迈,才是我熟悉的他。

    我出去,坐在草地上。他用湿毛巾覆着锅把,小心翼翼地把锅子端了下来。

    掀开锅盖,顿时浓香扑鼻,腾腾蒸汽模糊了我的眼镜。我把它取下,放在一旁的石头上。

    阿来夫看着我出神,轻轻笑了一下,“摘掉眼镜都不习惯了。”

    “不过也好看。”他说着,用勺子帮我把鸡肉和汤盛到碗里。他这一搅动,瞬间更香了,勾得我肚里馋虫直叫。

    金黄色的油花轻轻飘在碗中,中间是小山一样隆起的菜肴。有黄橙橙的鸡肉,黑色的大兴安岭野生榛菇,最上面,还趴着几小缕鲜绿的香菜。我饿到不行,拿筷子轻轻一扎,便将一根鸡腿扎了起来。吹一吹,小小地咬上一口,鸡皮鲜香嫩滑,鸡肉松软弹牙。好吃得我直吸溜口水。

    阿来夫看着我吃饭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他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到集市上的时候,跟人家卖菜的打听,人家说小鸡炖蘑菇要用干菇才好,还一个劲儿地拉着我,要我买他的干菇。哼,我哪肯,干菇硬邦邦的,有什么吃头?我才不买他的干菇,我就不信,用新鲜的榛菇就做不出来。”

    他喝一口汤,声音轻了下来,问我:“小志,你觉得味道还行么?我用的这个野生榛菇,会不会…不好吃?”

    “好吃,”我说,“特别好吃,再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骗人,”他笑,“上次你明明还说,烤羊腿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烤羊腿是哪一次。

    一年了,他还记得啊……

    那会儿我刚来草原,一点都不适应,又是第一天认识他,吃了他烤给我的羊腿……唉,那个时候我们多好啊。

    夜晚的凉风轻轻吹着,篝火明暗闪烁,我在虫鸣声中想起了往事,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就是要多笑笑才好看。”阿来说,“小志,我记得我刚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件素白的衬衣,但你这个人,比你身上穿的白衬衣还要干净,太阳下面简直就在发光。我从来没有…”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词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特别的男生。你身上有种纯粹的气质,当时的你坐在山坡上,捧着一本书在读。样子那么专注认真,仿佛整个草原上的喧嚣都与你无关。你读到精彩地方的时候,还会轻轻地笑。当时我就觉得……”

    “哇,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笑容了。”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微红了。

    “可是小志,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看见过你的笑容了。”

    “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让你讨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真是那样,你告诉我,我一定改好不好?”

    “就是…千万不要不跟我做朋友。”最后这句轻到不能再轻,被风一吹就散进辽阔的夜,隐没在虫鸣声中,不见了。

    我听他说着,眼眶被碗里热乎乎的香气蒸得发红,我一下也不敢抬头,眼睛紧紧盯着碗。鼻子忽地一酸,泪水就大滴大滴地滚了下来。

    滴进碗里,在油花中涨成一个小圆,格格不入。我连忙抬臂,挡住狼狈的自己。

    可他还是发觉了,神色一变,手忙脚乱地过来,想拍我,可又不敢伸手。急得眉毛都拧了起来:

    “小志,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

    “没有。”我吸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碗,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或许是头顶倒悬的浩渺星河,或许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山原,又或许是他赤诚关怀的目光让我情不自禁想要依靠。总之,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心里神神鬼鬼憋了近两个月的秘密,突然就藏不住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说,“阿来,我得病了。”

    他看了眼我的手,目光又立刻投向我,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说,“我得了一种怪病,我……”说到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急得想揪头发。

    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阿来拍着我的肩,一下一下地帮我顺气,“别急,慢慢说…”

    他的手,就那样抚摸着我的背。在我的脊背上种下一团团暖阳,照得我心口发暖。我突然就委屈到不行,我明明是那样地喜欢他,那样地想要和他亲近,可是我为什么会得那种怪病。别提从未听说过,光是梦的内容就足以震碎我十七年里培养起来的三观。这样荒谬至极又羞耻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梦,怎么好说给别人听?

    可我实在是太难受了,阿来的抚慰,就好像给我的心门开了闸,我终于还是挣扎着,硬着头皮,一点一点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

    “阿来,你…你有没有做过那样的梦,梦中,你和一个人,你们很、很…”

    阿来夫道:“很?”

    “很亲热!”我说,“就是,在梦里,就好像有什么在控制着你。你很想摸摸他,仿佛只是碰一下他的皮肤就能激动到泪流满面。你很想抱抱他,就好像他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宝藏,能把他抱在怀里,天塌下来这辈子也值了。你在梦里为他又哭又笑,为他牵肠挂肚。可是醒了,你又害怕了,你觉得不该,不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你得、得离他远远的……”

    阿来夫静静听我讲着,篝火映得发红的小嘴微微张着,脸上的神情一片茫然。

    他挠了挠脑袋:“啊,然后呢?”

    “什么然后呀?”

    “然后…”他黑色的瞳仁看向左上方,手无意识地挥动着,“就…你到底得了什么样的病啊。”

    我像被人当胸来了一锤,说不出话来了。

    我终于明白,连自己都觉得背离天常,荒谬绝伦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呢?

    我究竟在幻想什么?

    那晚,又是一夜无眠。

    阿来,阿来,我侧躺着看向他睡梦中的样子,他的脸蛋在月辉中显得那般稚嫩可亲。看着看着,我的呼吸重了,自己闭上眼睛念清心咒努力克制,呼吸便又慢慢地轻下去。就在这样无数次的循环中,我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难受到几乎要吸不上气来。

    从那以后,睡眠于我而言,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我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候睁着眼睛,听着一旁阿来的鼾声,听着听着天就亮了。

    又过了几天,阿来夫的叔叔伯伯们来了,那几个高大的男人要带着他,去北边的漠河探访一位远房亲戚。阿来夫一直在问他的叔叔伯伯,问能不能不去。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无意识地瞥向我这边。

    他的伯伯拍拍他的肩膀,说上次探访还是他父母在的时候。他现在长这么大了,眼看就要成人了,也该让人家见一见。

    阿来夫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我怂恿他说,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的。

    有了我这句话,阿来夫才骑上马,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漠河属于黑龙江,距离我们所在的呼伦贝尔新巴尔虎左旗有着很长一段距离。一来一回,起码要大半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估摸着就该到夏天了。

    阿来夫走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定趁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把自己的病治好。

    之前阿来夫在的时候,乌兰图娅很少主动找我。而阿来夫走了以后,乌兰图娅几乎每天都会敲响我的房门,邀我一同出去骑马游玩。我想要多认识些人,便每次都跟她一起出去。

    这些天里,我们的感情比以往亲密了不少。我们一起骑马走过高高的山岗,一起看成群的羊涉过蜿蜒河流时搅动起来的细沙。中午天热的时候,我们便一起到树下乘凉。我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她则捧着我的书读,声音清脆悦耳,遇到不理解的句子,便会笑着请教我。

    她就像春风一样,在我迷茫焦虑的时候给我送来清凉的慰藉。托她的福,我已经越来越少想起阿来了。晚上偶尔也能够睡上一个好觉了。

    我甚至觉得,也许就算没有阿来,我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甚至过得不错。

    很多天没有做过那种梦了,我的病,应该就快好了吧。

    又有一天,乌兰图娅邀我一起骑马放风筝。

    骑马放风筝?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登时来了兴致。

    “可是,要到哪里找风筝呢?”我犯了难。

    她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突然变出一只巨大的彩鸢风筝,“当当当当!”

    “我早就准备好啦。”

    我跟着她一道出去,今天阳光正好,天地明亮,风轻轻吹着,不冷也不热。我有点纳闷,说这么小的风能放起风筝来么?

    她说当然可以,瞧我的吧。

    她说完这句,一手架着风筝,一手驱着马慢慢往前走。

    我晃晃悠悠地跟上,一回头,发现阿古达木骑马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们,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今天有一些奇怪。以前,他就像一个守护公主的侍卫,不远不近地护在乌兰图娅身边。而今天,他就跟怯了一样,始终离乌兰图娅远远的。

    就好像有什么人这样命令过他似的。

    “跟上啊,阿古达木。”我说。

    他这才跟了上来,目光不时落在乌兰图娅身上,又做贼一样地迅速移开。

    我重新看向乌兰图娅,她趁着风大,猛地抖开风筝线。山岗上的风将风筝的纸面吹得簌簌作响。呼啦啦一下子,眨眼之间,那风筝便高高地飞了起来。她一拍马背,喊了声“驾!”,那马便带着她与风筝一同疾驰。那风筝在凛冽狂风中越飞越高,升入高高的天空,化作一个小点。

    乌兰图娅一边骑马一边回头看我,“怎么样,小志哥哥,我就说它能飞起来吧!”

    她骑马的速度飞快,快到我有点儿担心,连忙策马跟上,喊:“你慢点儿。”

    距离太远了,她没有听到。

    她骑马的身影就像风一样远去,而且两只手都抓着风筝线,一双眼睛只盯着天上的风筝,连路都不看,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我只好放下以往的内敛,双手紧紧抓牢缰绳,放声大喊:“慢—点—儿!”

    她这次听到了,哈哈大笑,笑声随着呼啸的风一同叩响我的耳膜,透着满满的得意与喜悦。就在这时,“啊”的一声惨叫,她像只断翅的燕子一般从马上摔下,狠狠砸在地上。

    我心里一沉,连忙赶过去。“摔到哪里了?”我翻身下马。

    她抬起头来,脸色惨白,额颈间带着汗珠,却是十分勉强地冲我挤出一个笑容:

    “小志哥…你刚刚下马的样子…好帅……”

    声音虚弱,带着喘息。

    我稍稍放下心来,还能开玩笑,应该不是特别严重。

    “伤到哪里了?”我蹲下去,见她护着腿,便捉住她的脚腕,帮她检查伤势。

    她瑟缩一下,不动了。

    果然,她的脚腕上,有一块渗人的淤青。

    “还…”我抬头,发觉她一直在盯着我,眼睛里带着异样的神采。

    “还能走路吗?”我别过头去,心里隐隐有些别扭。

    “走不了了。”她的声音柔弱又委屈,像是随时就要哭出来。听得我心里一揪,连忙道:“你别怕,我…我背你去诊所。”

    我说着蹲在地上,双臂向后别,做了个请她上来的动作。

    她道:“我、我想先去河边,清洗一下伤口。”

    我柔声道:“好,你先上来。”

    她没有动。

    我扭头看她,她也看向我,樱唇轻抿,水灵灵的大眼睛含着半汪泪。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想要我抱他。

    “我、我动不了…”她说。

    我向后看,刚刚乌兰图娅骑马太快了,阿古达木没能跟上,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过来。现在,想要他帮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了。

    “小志哥哥。”她又小声道。

    “好,”我冷汗直下,稍稍吸了一口气,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不算很重,我却因身体僵硬,走得格外艰难。“还…还疼么?”我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

    “有小志哥哥在,我就不疼了。”她说着,声音越来越轻,飘在风中的发丝轻挠我的脖子,让我一阵阵发痒。

    路也走得愈发艰难。

    “小志哥哥,”她紧紧抿着唇,满面忧色,“我…我是不是很重?要不…还是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吧。”

    “没、没事……”我咬着牙说,“就快到了。”

    终于到了河边,我如释重负地将她放下。

    她坐在草地上,想要伸手撩水,擦洗脚腕上的伤口,可她动弹不得,样子十分艰辛。

    我连忙道:“你不要动,还是我来吧。”

    我沾湿了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她流的血不多,但却擦破了一大片皮,还有些小小的砂砾黏在血肉里。那么大的一片擦伤烙在白生生的小腿上,看着就让人心疼。

    我的手一触碰到她的伤口,她就猛地瑟缩一下,紧紧咬住牙。

    “很疼吗?”我说。

    “还、还好…”她说。

    我大气不敢喘地帮她清理伤口,每一下都小心翼翼。我一直弓着腰,姿势十分难受,背部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她凑过头来,脑袋离我十分之近。我紧紧盯着她伤口上的砂砾,一下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能够察觉到,她其实一直都在盯着我看。

    “小志哥。”在我终于帮她清理干净伤口,深深呼出一口气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本能地侧头看她,下一秒,她的手环住我的脖子,唇随之烙了上来。

    我的脑袋空白了两秒,然后里面“嗡”地一下。我触电般地跳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她像被吓到一般惊疑地望着我,眼睛里泛着楚楚可怜的泪花。

    “小志哥,我、我喜欢你…”她咬着唇,说出了这句让我犹如五雷轰顶的话。

    她狠狠睁着眼睛,用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伸手拉我的胳膊。我早已无法思考,本能地甩开她,仓皇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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