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很少落雪,”江休言道:“这次回去后,或许再难看见这样的白雪了。“
岁岁却仿佛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径自走在前头,轻声道:“不落雪也好,省得灌满身冷意。”
回到山洞里,二人将林外的状况告知晏子疏与沈知安。
外头薄雪将地面铺了一层浅淡的白,冷风嗖嗖地往洞内席卷,成了个灌风口。
沈知安到底不如这些年轻人耐得住冻,问道:“这林子便没有别的出口了么?”
晏子疏垂头沉思片刻,目光朝洞外探了探,略有迟疑道:“这一带地势复杂,山木犹多,若说别的出口,其实是有一个的。”
沈知安:“在何处?”
晏子疏忧心看了一眼岁岁毫无血色的面颊,苍白得能与天边细雪融成一色。
他道:“沿此道再走半里,有一条小径直通眉山,从眉山下去可达摇沙道,也就是江左城门外那条官道,只是眉山高险,若是走这条路,到摇沙道时恐怕也是子时了。”
岁岁明白晏子疏的忧虑,宽慰道:“林外那些人并无要走的意思,眼下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天色渐暗,冬日里的日头总是落得早些,细细碎碎的枯枝交错着,光影洒在雪色间显得斑驳。
其他人也不再有异议,多捱一分危险更甚一分,当下便起身踏上小径,朝眉山上走去。
山道陡峭,此刻又下着雪,走起来分外溜滑。
沈知安喘了口气,道:“子疏,你今日出门前可是未曾看黄历?”
又是刺客,又逢落雪,他这把文人骨头只在字里行间领略过险势绝壁,如今切身体验一回,当真是吃不消了。
晏子疏抬手拂去眉间白雪,笑道:“约莫是你我四人出门前都不爱看黄历,以为人定胜天。”
闻言,沈知安亦畅快笑起来,这山间的峭壁顿也变得开阔起来。
人定胜天。
这四个字却反反复复在江休言耳中回荡,他借余光看了一眼岁岁,只瞥得她清淡眉眼,灼灼眸光不再似从前那般耀目。
可他分明尚能窥见这道单薄身影里的烈烈骨性,恰如晏子疏既玩笑又坚定地说出的那四个字。
原来高巍宫墙磨不灭的锋利棱角,满身执着与决然是承了其父之风骨。
一盏清月从云层间小心探出头来,淡淡月色浇灌着纷飞的白雪,反射出点点澈净微光。
沈知安捶了捶腰,停在原地摇摇头道:“歇会吧,当真是走不动了。”
晏子疏笑道:“都说京都的水土养人,倒养出了你这把懒骨头。”
言罢,四人坐在原地休憩。
江休言去寻了些干柴和枯草过来,堆在一起以作篝火。
正苦于无引火之物时,岁岁从包裹里取出火折子递给他。
柴堆骤时被点燃,暖意渐渐驱散周遭的湿冷。
火光摇曳,映衬着岁岁半侧面颊,如月般清澄的杏眼忽闪着,炊烟飘进眼里,刺了几点涩泪出来。
岁岁伸手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之际却隐约看见江休言微微上前,似是有关心之举。
她蓦地往后退了一步,任半边眼睛被自己揉得猩红,旋即偏过脸去,细雪恣意落在火光照不到的一侧脸颊上,她仍是默不作声。
晏子疏见此情景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点困惑,他朝沈知安低低问道:“岁岁可是与休言有什么过结?”
沈知安笑着摇头:“没有‘过’,‘结’倒是有。”
火星子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却将夜色衬托得愈加寂寥。
山顶的风格外刺骨,似是要钻进人的血肉里凛凛呼啸。
休息的差不多,几人再度起身,褪去一身倦意,重整旗鼓往摇沙道赶去。
若说上山时略有吃力,此刻下山的路才叫真正险峻。
夜色比先前更浓几分,光影昏昏,看不清脚下的路,须得扶着山壁走。
被雪水浸过的山壁尤带冷意,手扶上去似是滑过冰寒的刀锋,硌得手疼。
岁岁走在江休言身后,适逢脚底一个打滑,手掌划过尖锐的山壁,她下意识抓紧身前人的衣摆。
江休言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片刻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岁岁正要抽回手,却听他道:“别走丢了。”
话音刚落下,那只温热手掌覆上岁岁的掌心。
自指间传来的暖意如潮水般骤时席卷全身,稀稠月色静静映着两只紧握的手掌。
至子时,终于走到眉山脚下,穿过一条曲折小径便是摇沙道。
岁岁蓦然抽回手掌,拂了拂额间散落的发丝,眸中眼波黯淡。
“小殿下!”
一句脆生生的呼喊自摇沙道上传来,循声看去,正是欺春与伴雪。
岁岁快步走上前,嘴角不自禁地浅浅上扬着。
她看见伴雪发间缠了根木枝,遂伸手替她摘了下来,道:“你们平安就好。”
站在一旁的周稽邀功道:“小殿下,俺办事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不,欺春姑娘和伴雪姑娘俺可把她们平平安安带到你跟前了。”
岁岁知道他这是讨赏钱呢,旋即递了一锭银子给他。
“哎哟小殿下你太客气,俺怎么好意思收哩。”
如是说着,周稽已一把接过岁岁递来的银两,抬手用袖子拭了拭银两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喜滋滋地收进怀里。
沈知安见大家都安好无事,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尘埃落定的欣慰之情,道:“子疏,不如你便留在江左吧,陛下已任你为书院院长,待书院建好后授八方文墨,全文人之志,又何必如现在这般四处奔波,徒添劳苦。”
能学扬千里自是晏子疏之志,只是若留在江左这个地方,他心中总不免有些顾虑。
那夜看见妻子张意沉的尸体,已是心如槁木,在愤懑的烈焰下一次一次燃成灰烬,到最后只能对着一片坟墓诉尽衷肠。
如今岁岁回到自己身边,这样的事他不愿再发生第二回。
沈知安仿佛明了晏子疏心中所忧,便道:“子疏,你尽可放心,你是陛下钦定的院长,纯妃不敢动你,至于岁岁,世人皆当元暮公主薨在了那场大火中,往后,她只是你晏家的女儿。”
周稽在旁附和道:“俺也想留在江左,先生你能收俺在你的书院里当个搬书的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道:“俺是个江湖人,混得不好,没地方可去了。”
晏子疏犹豫道:“岁岁,你意下如何?”
细雪轻洒在她眉梢,长睫下似洒了场淅淅沥沥的雨,总有散不开的烟雾。
半晌,她忽而轻声笑了一笑,浅浅笑意映入眼底,道:“那便留在江左吧。”
兴许是江左的山水分外温润些,又许是此处是母亲所待过的地方,或者是行宫前的那片湖挟了一缕暗淡梅香,总之,她对这个地方总有近乎乡情的眷恋。
溶溶月色衬得世间静好,细雪拂过的角落里,江休言的唇角极轻极浅地上扬着。
最后,几人在客栈里宿了一晚。
清晨,日光慵懒地穿过云层,在屋檐下洒了层疏疏淡淡的虚光。
雪落了一整夜,远望去楼台山谷共长天一色,素净得仿佛一副水墨画。
沈知安今日要回京,江休言亦要归返靖国。
岁岁与晏子疏送二人踏上官道。
临别时,细雪静躺在几人肩头,似是刻意与之同行。
江休言忽然回过首,冲雪中渐行渐远的那道清削身影喊道:“杯盏之约,你可还记得?”
岁岁脚步顿了一顿,却未回头,只是抬眸看了眼远处青山,不语。
江休言失落转过身,踏上前往靖国的道路。
她抬手拂去肩上白雪,举伞而行,恰如那夜宫墙下的背道而驰。
但一阵薄雪簌簌,风吻过那张清稚面颊上欲盖弥彰的烫意。
……
回到晏府以后,岁岁为欺春、伴雪布置好各自房间。
周稽眼巴巴地站在一旁,问道:“小殿下,那俺的房间嘞?”
伴雪诧异道:“你不是江湖人士么?应当四海为家才对呀。”
周稽做作地叹了一声气:“哎!如今世道险恶,早已没有俺这等忠义之士的容身之处,俺只能跟着小殿下你们了。”
岁岁瞥了他一眼,道:“那你睡柴房吧。”
周稽一愣:“柴房能睡么小殿下?那俺平时是打地铺还是小殿下你添钱给俺买张卧榻?”
欺春捂着嘴笑道:“瞧你皮糙肉厚的,打地铺应该不碍事。”
闻言,周稽已开始脑补自己此后在柴房度日的光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说:“那不行,俺要是冻了病了传染给小殿下也不好哩。”
岁岁在伴雪耳边吩咐几句,随后伴雪点点头,领在周稽前头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上集市购置些物什。”
周稽喜道:“好咧!多谢小殿下,俺以后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伴雪斥责道:“少贫嘴。”
岁岁看着三人不禁笑了笑,似想起什么,倏地叫道:“等等。”
几人回过头来,静侯岁岁发落。
岁岁:“你们往后也莫再叫我小殿下了。”
欺春与伴雪异口同声道:“知道了,小姐。”
独周稽冒着傻气道:“好咧,岁岁殿下。”
待三人走后,晏子疏从长廊那头走过来,带着满面慈和笑意。
“如今府里比从前热闹多了。”
他望向岁岁仍是波澜不兴的双眸,便道:“随我去看看你母亲吧。”
岁岁怔了一瞬,点点头。
张意沉的墓在晏府后头的梅园里,年轻时晏子疏知张意沉喜梅,于是种了这满园的梅树。
时下正值正月,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将入园,阵阵清幽梅香熏了满鼻,催人欲醉。
穿过重重傲雪红梅,园深处静立着一座青墓碑。
岁岁站在离墓碑一丈远之处,竟不敢再上前,天边下着的分明是薄雪,可她心头刮起的却是山风海啸。
于母亲,她满是愧疚。
倘当日自己不曾答应纯妃驱父亲和母亲离开江左一事,是否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
这十五年踽踽独行来,她似乎还从未与母亲正正经经地说过一句话,如今再欲言,已是天人两隔。
岁岁缓缓走到墓碑前,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在跨越生命的鸿沟。
她停在母亲的墓前,抬手轻轻扫去碑上几朵凋零的梅花。
手指划过碑文,丝丝凉意犹在指间,她最后抚上墓碑中的“张意沉”三字,字痕深刻,可见刻碑人在雕刻这三字时的情深意重。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迷了眼,将视线浇盖得朦朦胧胧,热烫而晶莹的水滴缱绻在眼眶里。
岁岁固执地昂起头,没让泪滴下来。
白雪在衣襟上化成水,湿意浸透肤骨。
她轻轻唤道:“阿娘。”
“念念至诚,岁岁平安,唯愿阿娘泉下安心。”
大风刮过枝头寒梅,散落几朵梅瓣于发间安然休憩着。
晏子疏轻轻抚上岁岁的肩膀,道:“雪大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转过身时却难以自禁地回头去望,直至墓碑掩于红梅白雪之后。
再回到府里时,欺春、伴雪、周稽已经从市集上回来。
三人不单购置了好些家具物什,还买了不少食材回来。
欺春道:“小姐府上没有厨子,从此以后欺春便来当小姐的厨子。”
说着便拎起食材往厨房跑去。
至月色泠泠,泻了满院如水清盈,将地面积雪也映成流银。
欺春、伴雪、周稽端着盘盘菜碟呈到桌上,溢了满室芬香。
欺春倒在此时流露怯色:“小姐吃惯了宫里的膳食,也不知道我这手艺合不合小姐胃口。”
岁岁瞧她紧张的神色,遂轻轻夹起盘中一块豆腐,浅尝一口,入口是清淡与柔滑。
确不似宫中膳食那般惊艳,却多了几分宫里尝不到的烟火气。
她低笑着说:“很好吃。”
欺春长吐一口气,似乎终于放松下来。
晏子疏叫几人坐下一齐吃,如今不似在宫中那般拘谨,欺春与伴雪倒也放得开了些。
周稽则是个粗人,吃起来嘴没个停的。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入室内,室内灯火明灭,照彻一室人间烟火。
用过饭以后,却闻周稽道:“俺买了几束烟花回来,岁岁殿下,俺想放烟花了,可以不?”
远穹上只有淡淡月华吐着辉芒,早过了放烟花的日子,周边邻舍静谧不已。
岁岁看了一眼晏子疏,目光中尤带探询。
晏子疏:“都要近不惑之年了,我还从未尝过放烟花是什么滋味。”他望向岁岁,道:“试试?”
岁岁笑着点头,眉眼间的淡淡烟云似在此刻化作夏夜萤火。
周稽高兴着去从他那柴房里取来烟花,捣鼓了半天,才弄明白是如何个放法。
火焰燃着引线发出“嗞啦”声,片刻后,但见天空中绽出团团绚烂烟火,隐约照映着远山上的幽淡轮廓。
岁岁若有所思般喃喃道:“难怪宫外的人都喜欢过年。”
周稽听罢回过头笑着说:“岁岁殿下,咱们不是喜欢过年,而是喜欢和家人在一起的滋味。”
束束烟火升腾于空,从一点小星子绽成花般的艳丽模样。
大抵这便是世人常道的“烟火气”。
次日晨,天色乍亮未亮,远山间还笼着薄雾。
岁岁踏在松软的雪地里,每行一步便有“沙沙”声自脚底传来,仿佛腿间系了铛声音低沉的银铃。
她走到梅园里,轻缓缓地摘取枝叶间的晨露,做此动作时,仿佛母亲那时取晨露的情景犹在眼前。
这个点儿的风格外刺骨,带着江南惯有的湿意,像是覆了霜的刀刃。
似想起什么,岁岁走到梅园深处,但见母亲的墓碑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她走上前,抬袖揩去碑间白雪,雪水浸湿了素色衣袖,她嘴角却泛起一丝清浅笑意。
再回到府中时,欺春、伴雪已经醒来了。
岁岁问伴雪:“父亲醒了么?”
伴雪:“先生一早便醒了,醒来便去书院那儿督工去了。”
欺春又补充道:“小姐,你方才不在的时候,陛下的旨意送到咱们晏府来了,特指先生为院长,陛下还给书院赐名为‘寄安’书院。”
寄安,想来循的是遥寄安昌的寓意。
伴雪上前替岁岁拂去衣上薄雪,余光瞥见她湿透的袖角,不禁道:“小姐方才做什么去了,怎地将衣裳弄得这样湿。”
岁岁笑道:“无妨。”
言罢便抱着满盏的晨露走进屋内,又取来陶壶与茶叶。
欺春见状问道:“小姐这是又要烹茶?”
岁岁轻“嗯”一声,垂首细细斟酌着茶叶用量与壶中水温。
“想想这是小姐第七回烹同一种茶叶了,小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执着。”伴雪感慨道。
闻言,岁岁手里的动作滞了一滞,眼前恍惚出现一道清冽白衣,若论起“固执”二字,有人比她更甚。
良久,随着陶壶里飘出的袅袅淡烟,屋内升起一股醇醇茶香,沁人心脾。
嫩绿空明的茶水自陶壶间淌出,落在白净的瓷盏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悠悠涟漪。
岁岁执盏小酌一口,入口微涩,只消片刻又有甘味泛唇齿之间。
她忽而笑了,双眼弯似月牙:“是此味了。”
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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