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华二十五年,春。
春雨连绵,亭台楼阁笼罩在朦朦薄烟之下,冬末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早春的风仍带着些许凉意。
燕子低掠过湖面,羽毛上沾了雨水摇摇欲坠,旋即驻在屋檐下避雨。
这一年间,寄安书院在晏子疏的倾授下学风远扬四野,而今盛名已不在青山书院之下。
这厢晏子疏将下了学准备回府,半道上遇见知县王章,硬是被邀去了王府小叙。
盛情难却,晏子疏撑着伞进了王府,王章亲自为其收了伞,又唤下人呈来上好的云雾茶。
这一桩桩殷勤之举倒叫晏子疏无所适从,索性开门见山道:“王大人邀我来究竟是为何事?”
王章闻言朝后堂招了招手,旋即走来一名青衫男子,约莫十八左右的年纪,生得白净瘦弱,似极话本子中描写的文弱书生。
王章道:“这是犬子王落愈,落愈,还不快见过晏先生。”
王落愈便低低唤了一声“晏先生”。
晏子疏:“公子真乃一表人才。”
“咳……咳……”王章茶水将喝到一半便不由得被呛住。
文人夸起来人来还真是什么词都敢往里套,以往旁人见了王落愈免不得要诋毁一句“像个娘们似的”。
王章道:“不知晏先生府上千金至今可有婚配?”
原是为说亲来的,晏子疏知岁岁心性,便道:“暂无许亲的想法。”
王章闻之一喜:“那咱两家还真是有缘呐,晏先生,犬子至今亦未许亲。”
言罢,他又转过身看向王落愈,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道:“晏先生有所不知,他啊,钟情令千金已久,只是未敢坦言,落愈,你说是也不是啊?”
王落愈却偏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王章递来的眼色:“我又没见过她,谁知道喜不喜欢。”
王章一听面子上挂不住,眼底浮上怒意,恨不得将手中茶盏摔在王落愈身上,却又碍于晏子疏在场不好发作。
他知这位晏先生是陛下钦点的院长,如今看来其品性亦可胜任此职,所以王章估摸着倘若能跟晏家结成亲家,约莫也算跟陛下攀了点亲。
王章耐着性子道:“没见过见一面不就行了?晏家千金定承晏先生之学,想必是知书达礼、婉婉有仪、沉鱼……”
“王大人,婚事并非儿戏,莫要勉强。”晏子疏打断道。
说罢便站起身来,合袖道:“若是无别事,晏某这便告辞了。”
这话王章一听便不乐意了,想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江左知县,他晏家岂敢给自己甩脸子。
当下将手中茶盏狠狠一掷,瓷盖在杯盏上颠簸地摇晃着,发出铿锵声响。
“晏子疏,本官给你这个面子,你还蹬鼻子……”
“大人!靖国的储、储、储君来咱江左来了,说是要在咱这歇个几天。”门外小厮匆匆来报。
王章脸色骤变,他早闻靖国储君这几日要来大鄢与平华帝议事,只是再如何走也不应当途经江左,自己又毫无准备,若是怠慢了下来那得罪的可是一整个国家。
眼下顾不及和晏子疏的事,王章急急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时,还不忘和晏子疏说一句“晏先生,你我下次再叙,切莫爽约”。
晏子疏无奈笑了笑,提步往回走。
晏府。
风拂帘幔,梁下珠帘簌簌作响,似一阵清泉泠泠。
岁岁抱着本旧书坐于亭中,枝头落了几瓣梨花下来,从半泛黄的书页间缓缓淌过,正指着书中那句“知是故人来”。
她微微愣了一愣,江休言来江左的事她也听闻了。
半年前,靖国建兴帝立十一皇子为新储,在十一皇子的帮持理政下,建兴帝的病情亦有了好转。
而今靖国国力日益强盛,建兴帝若是个有野心的,绝不会甘于臣服在大鄢之下,他却偏偏在这个关头派江休言出使大鄢,旁人看来大有先礼后兵之意。
伴雪不知何时从后头走来,道:“小姐,后院里的梨花都开了。”
岁岁合上书页,抬眸瞥了一眼从墙外斜斜伸进来的梨枝,淡白得仿佛铺了层薄雪上去,细嗅之下犹有淡香。
岁岁:“每年都会开,也没什么稀奇。”
“可小姐前段时间还折了梨花酿酒,想这会酒也当酿好了,小姐不去看看吗?”伴雪不解。
岁岁转过身回了屋内,说:“我不饮酒。”
却说王章这头,一边慌慌张张走着一边理了理身上官服,生怕哪里不对劲惹得那位殿下不悦。
等到殿中,但见江休言着一身白袍,眉眼清淡,全无储君架子,王章悬着的一颗心隐约放了下来。
他走上前,朝江休言施了一礼,尔后又亲自为其沏茶,一边问道:“殿下千里迢迢至大鄢,本是有一条更近的路线,怎么来了江左?”
江休言挑眉看他一眼:“不能来?”
王章心里咯噔一声,连连半躬着腰,道:“哪敢哪敢,殿下临驾于此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接见来迟,实在该死。”
“为何来迟?”江休言清冷问道。
王章如实答道:“下官方才在府上为犬子婚配一事耽误了时间,是下官之失,殿下见谅殿下见谅。”
江休言:“令郎要与谁家结亲?”
闻言王章眼轱辘儿一转,当下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靖国的殿下怎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过问。
他也不敢搪塞,便道:“正是晏子疏晏先生府上的千金。”
江休言眸光微滞,这才正眼打量起王章来,清冽眸光犹如尖利锋刃在王章身上剜了一道又一道。
旋即江休言附在随侍耳边吩咐几句,王章竖直了耳朵也没听见半个字。
片刻后,那随侍从殿里头取来一份庚帖,交到王章手上。
王章愕然:“殿下这是……”
江休言:“还请王知县帮本宫将这庚帖送到晏府,便说是沈家送去的。”
“沈……?”王章愈发不明白眼前这位殿下的用意了,也不敢多过问,人家发话了,自己这芝麻官也只能照着办。
这头王章携人亲自把庚帖送到晏府来,晏子疏以为是王章不死心,当下要闭门送客。
却听王章道:“这庚帖是名姓沈的公子送来的。”
晏子疏眉蹙了一蹙,隐约想起了一号人来,遂派欺春去问岁岁意思。
岁岁立于梅园中,望着满园绿枝,抬袖又将母亲碑头的尘土拭了一拭。
闻见身后欺春念出“沈”这个姓氏,她手中动作僵滞片刻,须臾,道:“退回去吧。”
……
入夜,雨停了下来,空炁夹着湿土气与淡淡梨花香,天边月色如霜。
如斯微凉气息催人欲睡,衬得四野静谧无声。
岁岁透过窗纸望了眼屋外梨树,簇簇梨花在月光下白净得能折出银光来。
蓦地她吹面屋内烛火,任月华入户倾泻一室凉如水。
她提了盏灯出去,穿过回廊,直奔后院。
穿过重重梨枝,清淡梨香沾了满裙摆,片片梨瓣于灯纸上投下稀稀疏疏的倒影。
行到后院深处,岁岁蹲在一颗梨树前,灯盏被其置于一旁,微光映着她半侧面颊。
面颊早褪去了从前的半分稚气,眉眼愈加清丽,她置身于素淡梨群中,整个人也素净得宛若白梨。
岁岁伸手扒开梨树前的泥土,白日里的雨将土浇灌得松软不少。
片刻后,但见泥土下陈着一坛酒,她轻轻将酒坛子提出来,从袖中拿出帕子擦落坛间泥渍。
尔后又缓缓掀开坛上的封纸,将打开一半,浓郁梨香恣意扑鼻,一时竟不辨是枝头梨花的香味还是坛中酒香。
“我来向你讨壶酒。”
蓦地一道清朗声音自身后传来。
岁岁搭在坛沿边的手指微微僵了一僵,她抱着酒坛子站起身来,却不曾回头。
脑海里隐约浮现起当年他的模样,然经年一别,她怕身后的人已不是记忆中模样,亦或怕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改了颜色。
“杯盏之约,我一直记得。”江休言说道。
岁岁抿着唇,始终未语。
晚风卷起她素色的衣摆,重重梨树里竟泛起淡淡梅香,清冷幽淡。
一时叫人辨不清是她身间的体香还是冬末梅香残存于此。
良久,岁岁转过身来,身前的清淡眉眼于泠泠月色下跌入眸中。
他仍是喜穿白衣,眸中隐有野风掀尘,月色洒在他白净的衣袍上,映射出他脊梁中的铮铮烈骨。
她一时觉得恍然,似乎眼前人还是青山书院里不学无术的纨绔,而今归来仍是少年模样。
江休言唤道:“岁岁,此来大鄢,我本不该途经江左。”
晚风裹挟着他飒爽的白袍,他这般看着她,一时仿佛回到青山书院里初晤那回,只不过口中说的却是:“可我想见你。”
便是这般直白,也独他担得起这份坦率与直白。
岁岁一把将酒坛子塞到他怀里,问:“靖国的人都爱私闯府邸么?”
“是晏先生放我进来的。”江休言解释道。
月光静静映衬着二人面颊,隔了半晌,岁岁才道:“才酿好的淡酒,不定合你味。”
闻言,江休言抱坛饮了半口,一点甘甜入喉,旋即似有微弱火焰在喉头烧着,不算烈,却也称不得淡。
折中,一如他初遇岁岁时,她万事只选折中的做法,圆滑得像个琉璃盏。
江休言抬头望着月儿,恍惚说了句:“江左的月还似从前般澄澈。”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岁岁绕过江休言的身影,提步要往正院走去。
冷不防手心却被身后的人抓住,渡着温热的暖意,一点点袭遍全身。
岁岁盯着他清冽眼眸,抿了抿唇,问:“今天送来的庚帖是你的?”
江休言点点头,说:“权当是你赠我那帕子的回赠。”
听他此言,岁岁不自禁笑了起来,眼底的光澄澈得就像天上明月。
她道:“婚事不可儿戏。”
江休言:“倘若我并非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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