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有一位年过半百的陈老秀才中了举。他苦读半生,终于壮志得酬,当即提了好几斤酒去祖坟祭拜,要敬众先祖一杯,感谢他们为天下生出了这样一个人才。
不料,陈家的祖先实在是太多了。他从白天喝到半夜,最后醉卧太姥姥坟前,一命呜呼。再回过神来时,已和众鬼魂走在条黑暗的路上,被鬼差一路押送到了一条长河之畔。
这河上有座窄长的桥,想要投胎,须得列队从桥上过。陈秀才走了半日,到了彼端,便见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一个使着个大汤勺,一个捧碗,盛汤递过来。
他心中不平,先前瞧着鬼差凶恶不敢发作,现如今看见只有两个小孩当差,便死活不接汤,嘴倒是越咧越开。
眼见着秀才马上要亮出嗓子眼儿,女童子赶忙劝道:“别哭别哭,此生之伤,喝一碗汤全忘光!”男童子接上:“赶紧投胎,前程璀璨,来世还是条好汉!”
听见“前程”这词,陈秀才怔住了。二童正要松口气,却见那人头一仰,天崩地裂般嚎出了声:“我冤哪!寒窗四十年终于中举,一天没享福就让我死了!……我誓不喝这汤!叫你们地府的神仙来给我个说法!”
身后众鬼见有人哭,纷纷开始喊冤,眼看着要有混乱之势,二童子忙放下手上物什前去安抚。
这边陈秀才带头领哭,正嚎得起劲,突听身旁传来一声轻笑。他缓了缓,抬眼一看,只见面前有个身着碧色衣裳的女子,她约莫十八九岁,面容秀气,双眼里含着笑,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这位大哥,有什么冤屈便随我来,小仙领你去与孟婆分辩。”
他心中暗喜,连忙抹干脸上的泪水,答了两声,毫无戒心地跟着这年轻姑娘走进鬼雾中去。走了一会,看见雾中有桌椅,桌上放了两杯茶。姑娘招呼他坐下,将茶往他面前一递:“大哥想必口干了。”
“嗳,嗳。”秀才应着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完了,见面前的姑娘捧着脸,依旧是笑盈盈的,然而自己姓甚名谁,为何在此,早已忘了个干净。姑娘一挥手,他便站起身,轻飘飘地去了。
魂魄离去后,姑娘无邪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她两腿一翘蹬上桌子,打了个哈欠:“来回就这点破事儿,谁要听。”话音未落,有只火红色的小兽懒洋洋地从雾里走出来:“哭哭哭,整天就是哭。来去童子也太不中用了,我说孟了,这都今天第十个……”
此时,不远处的鬼雾里忽然响起声轻咳,随即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扑腾出来,几乎摔倒在地。
在他背后,一条修长的腿刚完成踢踹的动作。那腿一步踏出,主人随即亮了相——是个身着红色鬼差官服的女子。
“咳什么?报信是吧?”她先朝那还没站稳的白色身影呵斥一句,而后转身弓腰抬手,脸上阴霾一扫,笑出花来:“阎君请。”
孟了听见这话,赶忙跪下:“孟了拜见阎君。”
“孟婆,”头顶上传来淡淡的一声,“今日第十个,你怎么说?”
按理来说,魂魄的冤屈都理当记录在案,以待昭雪,她这样敷衍了事,算得上是渎职。这事可大可小,但被阎君亲自撞见……她在心里叹口气,破罐子破摔道:“下官无话可说。”
“阎王爷,”此刻,那红色的小兽却摇身一变,成了个颇为俊朗的男子。他叉腰道,“你何必如此较真?人世的纠缠全靠地府能解决,冤魂厉鬼早没了。况且带有大怨气和善光附体的魂魄都去了阴司,来奈何桥的都是普通人,翻来覆去就那点寻常恩怨,为了这些屁事……”
“何醉。”阎王听不下去了。
何醉丝毫不怵,更是唾沫横飞:“怎么阎王爷,我说的不对?你们阴司把自己当西天看,那阎王你怎么还在这地府,你要真有那普度众生的本事,你怎么不上天?”
阎王一向素养上佳,只冷冰冰地晲了他一眼。倒是锦官十分殷勤,矛头直指孟了:“知错不改,还容手下妖兽如此张狂,孟了,你该当何罪?”
孟了将眼神扫到她那里,突然懂了三分。早听说她四处寻找油水丰厚的官职,没想到竟瞄上了奈何桥。
何醉听了这话转身,对着锦官就要开骂。阎王终于不堪其扰,从手中化出一丸丹药,屈指向他弹去,正逢何醉张嘴,那药丸稳稳当当进了他的喉头。随即,他咳了咳,再难发声,气得在那儿暴跳。
“孟婆,我且问你,你真如何醉所言,对魂灵之冤屈毫无动容?”
“非也,”孟了抬头,面上带笑,口里说的却是,“臣不是毫无动容,而是觉得理所应当。凡人本性痴执、贪婪、懒惰、虚荣、傲慢、愚蠢,若有克服这些劣根的,总无冤无愧,未曾克服的,便因劣根而死,自以为万分冤屈,其实不过自作自受。自己造的孽,却推与我们地府求解,这是什么道理?譬如我,自知缺点众多,哪日因此而死了,绝不喊冤道怨,不用人怜悯。”
这话一出,锦官和白衣人都是呆住了,连何醉都愣了愣,比出个大拇指来。阎王却不见恼,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长夜里待多了便是如此。不如,你回凡间去见见光罢。”
“阎君忘了我是凡人出身,悲欢离合,我全历过了。”
阎王朝白衣人招招手:“白无常,你方才向我禀告的十二恶灵逃脱一事,不如交由孟婆来办。”
白无常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听了这话又是一愕:“阎君,孟婆从未做过此类差使,恐怕……”
到了这一步,孟了才在心里自抽嘴巴:“阎君,臣一介灵医,哪有这本事?臣的安危不要紧,事情办砸就不好了。”
“你不必担心,稍后自会有法器送上,我亦会派人与你同去,”他略一思索,转向锦官,“你跟随我有些时日了,办事一直十分妥当,倒是个好人选。”
锦官笑不出来了,愣道:“阎君、阎君高抬下官。”
“即日起,由来去童子代理奈何桥事务。你们二人,去凡间走一趟吧。”阎王拍板。锦官只得下跪领命。
朝白无常点头示意后,阎王转身离去。在他身后,跪地的两人同时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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