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很快便碾好了草药。为了防止伤到他们,林珩并没有加入真正剧毒的几味药,而是在他们捣好之后,自己再亲手加进去。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将药汁盛入早已准备好的大罐子里,告诉大家:“林爷爷去去便回来。”而后,借着月色,到了苏庄唯一的一口井前。
只要他将这药倒进井里,明天,接触过这水的人必死无疑。那些地府仙官已经被他蒙蔽,待到他们从漱江回来,剧毒早已在井里。这毒发作缓慢,吃下的人两三个时辰后才会有反应,等到他们搞清楚毒药从何而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林珩打开药罐,却犹豫起来。他皱起眉头,抱着药罐在井旁打转。半晌,才下定决心,抬起罐子向水井倾去。
深绿色的毒液从罐口流向井口,即将进到井内的时候却溅了起来,仿佛这井有个透明的盖子。
林珩察觉不妙,直起毒罐。就听见身后传来拍手的声音。
“林珩,这出好戏,真是妙啊。”孟了鼓着掌从树阴处踏步而出。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只是眼里带着一丝嘲讽。
夙华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出来,微微皱着眉头。
“你们……”林珩大吃一惊,不由后退了两步。
“是我们,”孟了笑了笑,掏出收服恶灵的血葫芦,“林珩,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珩摇着头,冷笑:“是我算错一步,活该被抓。是,我起了坏心,可以认罪,但我不服!苍天无眼,这苏庄若有人该死,该下地狱,也绝不是我林珩。你们这些神仙,嘴上说着善恶有报,却也不过是一群昏官。”
“真是奇了,”按照孟了原本的性子,哪里会跟他啰嗦,今天却忍不住想要让这个高洁的仙君看一看凡尘中人的嘴脸,“这人手上握着几十条无辜人命,还要下毒屠村,现在在这儿跟我叫屈,仿佛自己是一朵绝世白莲花。夙华,我没有听错吧?”
夙华思索片刻,道:“也该听听他的说辞。”
“十八年前是我的错。可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行善赎罪,平心而论,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
“打住。”孟了抬起手,突然笑了一下。在夜色中,她的笑显得阴冷。
她缓缓道:“杀害养子,也对得起良心吗?”
林珩睁了睁眼,愣住了,良久才喃喃道:“原来你……你早就知道。”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听信了村民的话,所以才在第一次见你时说漏了嘴,让你趁机发挥,钻了空子。可后来我渐渐懂了。你说你逃出阴狱只是为了看儿子一眼,可若林忆真的杀了你,自己也会犯下杀孽,免不了父子二人同赴小阴狱,怎会不曾遇见?这是其一;老全说你的致命伤在脖颈,而林忆却的在胸口,两人谁是自杀的死状,谁是他杀的死状,也对的上,这是其二;其三,林珩,这些年你的确为自己积了许多德,之前的孽债已经还完,可惜你还是进了小阴狱,因为——你有一条杀孽。”
“一条……杀孽。”林珩眼神呆滞地念叨着,双手一松,毒罐落地摔碎。
“我不是有意的……”他胸口起伏,眼里有了泪光,“当时,四处风言风语,那天,他带着一包药回了家,我以为那是……”
“你以为那是毒药,惊怒之下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不知感恩的逆子。”孟了轻描淡写道。
“可剑刺进他身子,他才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他为我抓来宁神的药。忆儿说,这些年,他将我当成亲爹看待。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我都是他唯一的父亲……临死之前,他还对我说,他不怪我,也从未怪过我,”说到此处,林珩已经泣不成声,“我宁愿自己死一万次,宁愿下十八层地狱,只要能换回我的忆儿……”
夙华见状,深深地叹了口气。孟了却不为所动,说:“早干嘛去了?”
“是有人要害我们,”说到这里,林珩猛然直起身子,“那日忆儿回来之前,有个自称药铺伙计的男子找上门,说方才小公子遗漏了一味药,他特地过来送。他告诉我,忆儿抓的是毒鼠药,还故作疑惑道‘抓这样大剂量的鼠药,何时才能用完’……一定是他们派人挑拨!”林珩疯魔一般指向村子,“你们以为这些忘恩负义之人只是嚼舌根吗?对我的家产,他们早就虎视眈眈了!我要报仇!”说着,他竟有奋起扑向村舍之势。夙华眼疾手快,口中念了一段咒语,将他定在了原地。
“林珩,事已至此,回头还来得及。”
“我回什么头?”他爆发了,“我从前遵从正义秉公执法,后来诚心悔过善事做尽,那年灭门是为了不连累家人,误杀儿子是被贼人蒙蔽,报仇也绝不牵涉无辜孩儿,我这一生,已经仁至义尽了!”
“醒醒吧,”孟了冷冷地看着他,朝他走过去,“当年你杀了那家人,是想保全自身,留下孩子,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良心好过。如今,你下毒下得理直气壮,说什么为儿子报仇,实际上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才是杀了他的元凶。
你口口声声说着不牵涉无辜孩儿,可失去父亲母亲,这些孩子日后势必孤苦无依,能否存活都是问题。这些自然也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这些幼童和当初的婴儿一样,不过是你给自己的安慰罢了。什么仁至义尽,林珩,十八年了,你可一点都没变。”
“不,不是的,不是的……”林珩目光涣散,喉咙哽咽,只是摇头。
此时,孟了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抬起手上小巧玲珑的葫芦,再不容那人分辩,瞬间将他收了进去。
随后,她塞住葫芦口,转身看向夙华:“方才,多谢你相助。”
经过这样一番场面,夙华心中不免怅然。再看这个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孟了,转眼又换上人畜无害的笑容,不禁暗暗地有些心惊肉跳,想道,果然地府里的阴差和天上的仙子,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别。
“举手之劳,”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此次多亏了你察觉到其中玄机,带我半路折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孟了走向他,顺手拉了拉手上的连心结做信号:“也没有什么玄机不玄机的。我只是很少感情用事而已。那防护符是阎王亲赐,一个还要靠吸食童子精气修炼的妖精就能冲破,也太蹊跷了,我查看过,那分明是从内部撕碎的痕迹。”
夙华点点头:“只是没想到还有药铺伙计这一层……”
闻言,孟了嗤笑出声:“夙华仙君,你该不会真的信了吧?青松镇就这么点大,林珩又是商人,交结广泛,按理该很容易查出这伙计是谁,可按他方才的说法,可知没能找出具体涉事者,索性屠村,你不觉得矛盾吗?再者,就这么两句话,哪有十成的把握离间?万一父子俩一通气,这阴谋立刻就会败露,谁甘冒这样的风险去招惹青松镇的大户?况他死后,财产被村民们瓜分,我可没听说有人独得大头,你说,设这种圈套,图什么?”
“你是说,此事乃是林珩捏造?”夙华想了想,道,“不,事情已经败露,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孟了只冷笑一声。
“你现在还觉得凡人生性善良吗?”等待锦官和何醉回来的间隙,孟了把玩着手里的血葫芦,这样问道。
夙华微愕,随即心里有些明白了。
“你方才那些话,莫非是说给我听的?”
“……有感而发而已。”
“今天多嘴为那些村民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惹得仙子不高兴,罪过罪过。”夙华笑道。
孟了一时语塞,心想,这夙华比她多出来的两千年确实没有白活。都怪锦官这个也三千岁的,岁数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叫她以为这神仙也一样。
夙华见她不语,又道:“林珩算不上忠义之辈,苏庄人也不能说是纯良。但林珩独自抚养幼儿十八年之情不假,苏庄人好心收留孤父子也是真。你说他们险恶叵测自然没错,但万物皆有两面,何必偏激。”
“偏激么?或许。凡事有两面,众生有苦衷,我自然懂得。只是最见不得人遮遮掩掩,装圣人罢了。”
“我倒认为,装圣人者固然令人不齿,但理直气壮做坏事的人,更值得防备。”
“是。但要我在两者之间择一人为敌,我要选后者,省得恶心。”
夙华不置可否。
此时,锦官和何醉从远处赶来。孟了拿起手中的血葫芦摇了一摇,二人便明白了方才所发生的事。
“呸!这个老东西,竟然真做出这样的事,亏本官信他!”锦官忿忿不平道。
何醉在旁哼了一声:“自己愚蠢,还能怪谁?”
“你能说话啦?”孟了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何醉应了一声,斜眼扫了眼夙华,道,“既然恶灵已收服,夙华仙上可以回太微宫了。”
“千杯君这是赶我走?”
“太微君,我们不是一路人。”何醉少有地严肃起来。
孟了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想,何醉面对阎王爷都是想骂就骂,却对这夙华如此客气,真是邪门儿。他活得久,对天庭的事很清楚,莫非,其中还有内情?
“啧,天上地下的神仙一家亲,何醉,你怎么这么没有觉悟,”锦官瞪了他一眼,转向夙华,“夙华,你别理他!这次除恶灵还要多谢你,你不必着急回天庭,歇息一夜再走吧?”
“好啊,”夙华一口答应了,“既然如此,我们先将孩子们救下来,还给村民才是。”
放在平时,何醉早开始骂人了,现在他却只是剜了锦官一眼,扭头走到孟了的身边,不再开口。
四人一同前往山顶洞穴。路上,夙华和锦官走在前头,孟了小声问何醉:“喂,你一开始就想跟我说看他眼熟,莫非你认得他吗?”
“嗯,掌管咸池天阙的太微少主,我见过。”
“那你知道他为何……”
“别问,”何醉抬手,“劝你一句,有关这位主儿的事,都别打听,为你好。”
孟了此人最大的优点之一,便是没有很强的好奇心,听见这一句,立马住了嘴,再也不问了。
“怕就怕……”何醉看着天庭的方向,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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