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孩子们,他们已经走了。”
山洞里,林珩收起焦急的神色。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筋骨,将先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慢慢地收了起来。
脚步声早已消失,那几个神仙想必已经走远了。林珩扯起唇角,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来。这笑里带着得意,还有那么一丝嘲弄。
他有些出神,脸上挂着这怪异的笑容回头安抚周围的孩童:“你们做得很好,都是爷爷的好孩子,秀儿,”他转向一个年纪较大的姑娘,“去帮爷爷把其他的弟弟妹妹接回来,好吗?”
秀儿感到林爷爷有些不一样。那张从来慈祥的脸,现下竟显得有些可怖。她怯怯地点点头,转身一溜烟地跑出洞穴,去不远处一个更加隐蔽的小洞里寻找那些藏起来的伙伴。
“林爷爷……”方才接了山楂丸的的小姑娘揉了揉泪眼,“这个游戏不好玩,我们换一个好不好?”
“是啊林爷爷,我们玩捉迷藏,好吗?”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爷爷还有更好玩的,”林珩恢复了惯常的和蔼微笑,“我们扮玉兔,好不好?”他站起来,朝洞穴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块中心凹陷的大石头,里头盛满了他这些天收集的草药。
“玉兔?玉兔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嫦娥的兔子,在月亮上的那只。”
“嫦娥是谁?爷爷爷爷,月亮上有小兔子吗?”
四周充满了奶声奶气提问的声音。
“阿毛说对了,玉兔便是一只在月亮上捣药的小兔子。谁想扮小兔子,便找块石头来跟爷爷一起将这些小草砸碎,等药做好了,爷爷便给大家讲嫦娥的故事。”
“好!”孩子们纷纷有了兴致,开始四下寻找起趁手的石头。嘈杂中,林珩将一只手伸进冰凉的带着露水的草药里,一下一下地揉捏着。
那天下午,忆儿也拿着一包药回了家。
其实他早已感觉到了。这一天与其说是突然来临,不如说是慢慢逼近。在他去赴宴的那一夜,命运已经开始倒数。
十八年前,西京上方一轮满月。
月下有一处幽静的庭院。正值夏季,树木郁郁葱葱,静立在黑夜当中,犹如一团团泼出的墨汁。有个浓黑色的人影在府中走,他的手中提着一把豁了口的剑,剑尖处,隐约有什么东西滴落。
这人影从树影里走出来,到了月光底下。他浑身赤红,衣衫因为搏斗而破烂,手中利剑因为过度使用而卷刃豁口,未干涸的血液尚在聚集成滴,往下流动。他的面容满是血污,已不可辨,整张脸上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四方张望着,流露出无措的神情。
他在找一个人。
多少精壮男子死在了他这把京城最利的剑下,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却逃了。或许是因为她护子心切,或许是他,看到那圆滚滚的肚子,动了恻隐之心。
不久前,他的妻也怀胎十月,为他诞下了个儿子。妻子身体病弱,成婚数年也没有保下一胎,此次,他们花了无数的精力,终于将这迟来的孩子保住了。
大半年来,他每天都要端详她的肚子,看着它一点点变大。当了父亲才知道,这浑圆的腹要多少精力与时间滋养而成,所以当下剑慢了一着,让她抄起椅子狠命地砸过来,自己跌撞着跑出厅外。
然而人还是要杀。皇上说不留活口,就不能留活口。
新主是个连自己胞兄都可以杀害的人,他要处置旧臣从不会手软,朝中已经有太多的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下了大狱,被抄家,被流放,甚至满门抄斩。如今轮到了林家和冯家。
林珩心里清楚,皇上知道他和冯尚书交好,他此次是在探他的底线。若他完成了,他或许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可若他不完成,也正中他的下怀,抗旨之罪一出,死的就是林家满门。
放在从前,林珩会毫不犹豫地舍生取义。
可看着尚未足月的儿子的笑脸,他改变了主意。
思及此,林珩握紧了手中的剑。
突然,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了婴儿啼哭之声。这啼哭只响了一声,便被捂了下去,然而林珩还是听到了。
他微微转身,向哭声的来源走去。
后院的杂草丛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这妇人身下羊水和鲜血横流,整个身躯已经被汗水湿透。她一声不吭地挺过了分娩的剧痛,现下正无力地张着嘴,静静地颤抖、哭泣着。那人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整个人如同一具死尸般。唯一能证明她活着的,便是紧抱着怀中婴儿的手。
那初生的婴孩脐带还尚未剪断,方发出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啼哭便被紧紧捂住了嘴巴。随即竟像是懂事一般,再也不发出一点声响。
然而一声已经足够了。
林珩走到了母子二人面前。
妇人听到了脚步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挣扎着翻过身,将幼子护在身下,手脚并用,一寸寸地往前爬。
站在她面前,林珩如梦初醒,莫大的悲凉涌上心头:他是多么的混蛋!为朝廷效力多年,他自诩正义,没想到只因为没有经过如今日这般的考验罢了。一旦有了利益的牵绊,人就可以变成魔鬼。
沾满了血的剑从手中脱落。他捂住眼睛,肩膀耸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那边没了动静。他放下手,拭去脸上交错的涕泪,喉咙里却依旧有未平息的呜咽。他蹲下身,再次拾起剑来,只是这一次,剑刃对准的是自己的脖颈。
就在此时,婴儿的啼哭再次响起。
林珩的手顿住了。半晌,他才垂手,走向那尚被死去的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
他挪开那女子的身子,从血水里拾起这个哭叫不休的孩子。而这孩子双手乱挥,碰到他的手时,紧紧握住了他的一根指头。
那一刻,林珩做出了影响了他整个后半生的决定。他为自己和孩子盥洗换装,带上了冯府他能搜罗到的所有家财,走上了离开京城的路。
在马上,他发誓,要给这孩子没有任何苦痛的一生。
“林爷爷,你不是要讲嫦娥的故事吗?”林珩的思绪被打断了。他低头,看到那些草药已经被碾得差不多。
那天,好生呵护了十八年的养子也拿回了一包药。十八年前的林珩若是想到这一刻,定然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不会生出任何怨怼之情。可十八年后,知道视作亲生的儿子要对自己下手,他只感到寒心和愤怒。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些乱嚼舌根的村民。今天,也让他们尝一尝,自己的子女亲手调制的杀人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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