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换了个酒楼,商议完出门之时,已然入夜了,城中行人归家,一片寂静。这小城素来以花灯出名,两人方走到街上,便注意到整条街道两侧遍布五光十色的各式彩灯,在风中微微摇曳着。夙华在天上素来清隐,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不由道:“好美。”
孟了却往天上瞧:“月色太亮了,看不清星星。灯火怎能与星辰相较。”
说完这句,她想道,在阴间千年,真是好久没看过星星了。小时候,看爹练御剑乘风,自己在下面又叫又跳,满心盼着有一天他飞得再高点,带她去摘天上星。谁知道一朝身归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别说摘,远望都再不能。她摇摇头,回过神来,看向身后的人。
不知道神仙小时候,会不会也俯视着下界灯火,想要摘来看看?
正思索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是先前召唤的夜游神应邀来了。
见状,孟了连忙收起心思,朝他挥手:“游光,这里!”
只见远方一个身长八尺的虬髯剑客踮脚往这边望了望,阔步走了过来,很有几分气吞山河之势。他走到两人身前站定,夙华正要同他颔首见礼,却见那人脸上绽开一个嗔怪的笑容,一句三转道:“死了了臭了了!在凡间这么久,才想起我?”
听了这声,夙华一口气没喘匀,想咳却怕失礼,于是竭力将那气扼在喉咙,露出一个非常僵硬的笑容:“夜游神君。”
夜游神身形高大,力量无穷,远看十分可以为冥府充充门面,可惜生了个娇滴滴的性子,不说三句话,必定要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自己倒不管不顾,娘得自由,娘得快乐。他嗔完孟了,回眼见到个佩着莲花玉冠的俊俏公子,一时心旌摇荡,捧腮道:“哎呀,仙君哪位?”
“光光,这次有正事儿。”孟了见势不对,赶紧挽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去一旁。夜游神身子被孟了拉得转动了,头却还朝着夙华,恨不能把脖子扭断。夙华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但又不能失仪,强自朝他微笑着。
“你帮我找一个人,我就告诉你他是谁!”孟了踮脚揪住他的胡须,把他的脸扭过来,“你快想想,有个穿赤色僧袍的和尚,端着个金钵,冰块脸……”
“观露啊,你找他干嘛?”
“你认识他?何醉和锦官被他收了!”
“此话当真?!”夜游神一愣。
“是啊,你说这……”孟了叹了口气,正要诉苦,却听那边石破天惊的一阵娇笑:“一举为地府除两大害,厉害厉害,我这就去跟阿黑阿白小牛小马说,大家凑上一桌,你来不来!”
孟了扶额:“别闹了,这二位和我一同执行任务,把他们留在里头,我能好过吗?光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我新调的梨花膏,哎别抢,你先说,这观露是个什么人物?”
“凉州城外莲华寺的住持呀,刚才还见他往回寺的方向走呢。他经常出来讲经布道,降妖除魔,超度亡灵,手里那金钵据说是哪个菩萨给的,厉害极了。”
“这位住持有些古怪,”此刻,夙华已经从惊吓中缓了过来,也加入两人的谈话,“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是这样……”说到这里,却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肯奔波除妖,超度亡灵,不能说不善良悲悯。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样无情!”夜游神转过身来,精准地接上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几年前我转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也是沉稳持重,却并非没有人情味儿。听土地哥哥说,观露驾驭不了那法宝,修炼损了心性,不仅性子变化,连之前的好多事也都记不得了。”
“还有这等事?”孟了抬眉。
夜游神瞅准时机,将那一小盒梨花膏夺了过来:“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很忙的!天底下的美男子又不止这和尚一个,”他忽而转向夙华,双手背后做了个娇态,“这位仙官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夙华犹豫片刻,道:“太微宫,夙……”
话刚开了个头儿,夜游神便被雷劈一样地立正了,伸手止住他:“仙君,打扰了,请你当没见过我,谢谢!了了,你保重。”
说罢,他一个箭步跨入黑暗,竟是立即无影无踪。
“啊?哎……”孟了伸手一留没有留住,愣了片刻,转向夙华,忽然想起何醉说的“别打听”的话,硬生生将疑问吞了下去,转而插科打诨道:“哎呀夙华君,没想到啊,这么有威慑力。”
夙华似乎习以为常,摇头笑笑,并不答这句,只道:“看来,要造访这莲华寺了。”
孟了点头,同他一起升空腾云。
两人默然云行半晌,一堵高大的城墙出现在视线当中,越过城墙,可见街市交错,星星点点的烛光四散在各处。如今城内虽然一片寂静,但想来白天定然无比繁华。
掠过巍峨的城门,孟了余光扫到“凉州”二字,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簿子来看:“是了,这城里还有两位呢。怪不得,罗盘还在转。”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在城中留宿一夜。明日先找到他们,再去莲华寺不迟。”
“嗯,”孟了表示赞成,“观露不会驾云,也没这么早回到寺中。”
打定主意,两人在城中一户挂着灯笼的客栈门前降落,暂且安置下来。
*
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孟了早早起床去采路上看到的一味灵药,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两个仙君从夙华的窗进入了他的屋子。此时天色尚早,晨雾浓重,路上并无行人,孟了想了想,服下一颗敛息丹,腾身而起,坐在了一层的屋檐之上,向窗内望去。
只见夙华端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支笔,正在读着面前放着的几封折子。看样子,这两人方才进去后,皆是恭敬地对他拜了拜,孟了看见的时候,他们正从地上站起。随后,他们袖手立在了他身侧。
这两个仙侍皆着橘红色的纱衣,领口袖口用云霞线绣着夕阳映水的花纹,即便孟了对天庭不甚了解,也一下就想到:“日出扶桑,落于咸池”,这两位想必是夙华掌管的咸池天阙来人了。
“她那边……怎么样?”夙华一边下笔在桌上的折子上写画,一边状似随口问道。
两个仙侍相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娘娘她还不知道君上下凡。”
“哦?”夙华执笔的手一顿,转而自嘲般地笑了,“也是,只怕不过个百八十年,她也不会留意到宫里少了什么人。”
“其实,娘娘她心里有君上……”
夙华抬手,将这话止住了。
娘娘?
那边一片寂静,孟了叼着根草,心里犯了嘀咕:原来他已有妻室。可看样子,二人似乎不是很合得来。上次他明明跟锦官说自己尚未婚配,这是什么缘由?这个夙华,总是遮遮掩掩,好没意思。
过了一会儿,那边再没有声音。孟了觉得无趣,便跃下楼去吃早点。早点吃完,再上楼找到夙华,两个仙侍已经不在了。
“刚起?”她明知故问。
夙华摇头,将她让进门:“趁着天色尚早,让我手下的两个仙君来过了,处理了一些公文。”
孟了没料到他这样坦率,心里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看了看门口,方才的小二已经端着一屉包子和一碗汤跟了上来。后者笑容满面道:“哎呦,公子,醒啦?歇得还行吗?”他这虽然是问句,却半点没有想得到回答的意思,“这是您的早点,请慢用!咱们店里的包子皮薄馅儿厚,绝对好吃!还有这汤……”
“啊呀,真的很香,大哥,放桌上就好。”孟了拉开椅子,自己先坐下了。
夙华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落座,对小二颔首微笑:“劳驾。”
“客官哪里话?”小二便将手上的餐食放下,仍旧笑嘻嘻的,“二位慢慢享用,不好吃绝不要钱。”
闻言,孟了从袖中掏出一颗碎银来,递到他手中:“大哥说好吃,一定好吃的,”她声音绵软,双眼弯弯,看上去是个天真和善的小姑娘,“喏,你都拿着吧,不用找了。”
夙华一见这画面,便知道了她的企图。
果然,小二还在推脱当中,她便道:“其实也不是白给,想跟大哥打听两个人。一个叫谢纯,一个……”
“一个叫王金城!姑娘也听说啦?都说这二位死得冤,而今回来了!”
“哦?有这等事?”夙华道。
“是啊,”小二向他挤了挤眼,“公子来到凉州,想必要去见见那莺莺姑娘吧?不是我说,还是躲着点儿好!美□□人,却可以夺命啊。这王谢两人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前阵子就因为为这美人儿争风吃醋,动了刀子,竟然同归于尽。你说这是何必。现在人都说,两人虽然死了,但魂魄不甘,回来缠上了莺莺姑娘。现在莺莺举止怪异,如同变了个人般……唉,红颜祸水都得不到好下场。我劝公子还是怜取眼前人吧!”
听见重点陡然拐到自己身上,孟了及时掐住小二的话头:“当然当然,只是不知这莺莺小姐是怎么个怪法儿?”
“就是……”小二挠了挠头,“听说从前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性子也变了许多。”
“原来如此,”夙华道,“谢过。”
“哎呀您客气了,”小二喜滋滋地将银子收到袖中,“那,不打扰二位啦。有事儿您尽管吩咐。”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小二一转身,孟了就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待到门关上,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道:“没想到给那土匪说中了,真要见楚莺莺,可惜何醉不在,”说完,她转了转眼,将那盘仍冒着热气的包子推给夙华:“昨夜说想尝人间吃食,都没尝到,试试吧。”
夙华有些受宠若惊,笑道:“谢孟仙子挂怀。”
“哪里哪里。见美人前呢,可不能空腹,免得肠牵肚挂,不甚好受。”
夙华一呛:“这包子馅怎么这样冲!”
孟了难得见他失态,顿时得到了做坏事得逞的快感,心情大好地拿起行囊:“韭菜馅呀!天上没有吧?算了,就知道你吃不惯,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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