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凉州城与夜里截然不同。二人从客栈出来,已闻嘈杂人声,到了城中的繁华地带,街上行人更是摩肩接踵。夙华第一次见到人间繁华,心中觉得新奇,四处打量着。孟了则走在前头,到处问人:“天香楼怎么走?”
且问且行,到了一个地方,人群拥堵,走不动了。
周围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皆是仰头向上看,十分兴奋的模样。
夙华随着他们的目光抬头。面前是三层的一处小阁楼,窗前彩纱飘飘,很是不庄重。此刻楼上正有一穿着鲜艳的女子抡着一个红色的绣球咯咯娇笑,要扔不扔的样子。她一作势要往哪边扔,哪边人群便起一阵骚动。
她似乎玩得很开心,跑来跑去地要掷球,却总也不真的丢下来。撩拨得楼下的男子呼唤声震天。
“朝这儿扔!”
“莺莺姑奶奶,给我吧!”
“好莺莺,给了我,是你受用!”
这话一出,四下哄笑,男人们纷纷有样学样,越说越不能听。
夙华站在一群激动的男人中间,耳旁充斥污言秽语,任他再有涵养,也难免微微皱起了眉,低声叹道:“荒唐。”
孟了正在冷眼旁观,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便转头望去,只见身边这位站姿挺拔如松,玉冠戴得端端正正,脸上绝无半点猥亵神色,混在这群急色俗人中间,真当得上一个鹤立鸡群。
“夙华君是高手啊,”孟了忍了又忍,实在不能抑制自己想撩拨他的心,“他们都欢呼迎合,你偏以退为进,这样,莺莺可不就看到你了吗。”
夙华无奈讨饶:“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话音还未落,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急速划破空气,正正向二人砸来。夙华五感敏锐,下意识地一抬手,牢牢地将那东西拿住了。
四周的欢呼声乍止。待孟了看到他手中的东西时,不禁捏了捏拳,在心里炸开一阵狂笑。
哈哈哈清雅上仙徒手接花魁绣球!
“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孟了努力地忍着笑,朝他拱手。
夙华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百口莫辩,偏偏身旁唯一的同伴还看起来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开心,完全没有解围之意,只能自己硬着头皮朝不停向他挥手的楚莺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男人们的叹气声四起。与此同时,楼上下来个小厮,努力分开拥挤的人群朝他挥手:“公子,公子这边请!”
孟了连忙牵住他的袖子:“走。”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楼内。只见一个鸨母打扮的妇人正铁青着脸坐在桌前,听见人来也懒得抬眼,只喃喃道:“胡闹,简直胡闹!”
带路的小厮连忙出声:“秦妈妈,贵人到了。”
那位秦妈妈这才抬头。她将目光落在夙华身上,不由有些发怔:楚莺莺这些日子抛掷绣球,还是头一次抛中这样仪态的公子。凉州城里若有此等人物,她怎么会不知道?
却听二楼阶上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拢着满身的彩纱,小鹿似地蹦过来,谁也不看,直奔夙华而去:“公子——”
夙华的眉头重又耸起。
孟了见状,赶忙闪身将她挡住,免得真惹怒了这位太微少主。
“哟,莺莺姑娘,这么猴急?”她笑道。
“你谁?谁叫你进来的?”楚莺莺这才停下,皱眉看向孟了。
这美人两弯柳叶眉,黑白分明的一双瞳清澈水灵,秀鼻高挺,深深的人中下唇珠圆润,实在是惹人怜爱,即便是这样荒唐粗鄙,毫无仪态,竟也显得天真可爱。
“我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姑娘这儿不太平,我可不方便将公子一人留给姑娘,抱歉了,”她从夙华手中拿来绣球,塞回她怀中,“怎么,不请我们上楼吗?”
夙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也恢复了平素的好整以暇:“楚姑娘,接了绣球,是否可与你独处?”
“自然自然!”楚莺莺听了这话,简直是把“心花怒放”四字写在了脸上,“走吧!”
秦妈妈扶额,似乎很没有颜面:“公子千万不要见怪,我家莺莺……她平素并非如此。”
“无妨。”孟了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秦妈妈手中。
再看楚莺莺,哪里管旁人说什么,早已又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地向楼上去了。
孟了挥退了要跟上的小厮,心里暗忖,看来她想得没错,楚莺莺是天香楼的头牌,向来是风雅至极的王孙巨贾才捧得起的玩物,如今这般抛头露面,身价一跌,哪里还能回得去。她此举意欲何为?或者说,这具身子里的人,还是不是花魁楚莺莺?
方才她趁乱摸了摸罗盘,那指针早已转得飞快了。
三人到了楼上莺莺的屋子。门方合上,孟了便率先坐下了,这边夙华则对热情的楚莺莺避了又避,最后无处可逃,闪身站在了孟了身后。
在心里笑够了,孟了终于大发慈悲,清了清嗓子:“二位,在人间玩够了否?”
楚莺莺本来在追逐俏公子,听了这话,有些发愣道:“你什么意思?”
“说吧,你是哪位?”孟了似笑非笑地逼视着她,“王金城,还是谢纯?”
闻言,楚莺莺神色一变,两丸清亮的眸子染上惧色,在空中四处瞧着:“你、你在跟谁说话?他们……他们真的回来了?”
孟了挑眉:“他们回没回来,你不清楚?”
楚莺莺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一步,也坐下了,有些失神道:“二位是?”
“伏魔师。”
“果真?”她眼睛一亮,方才轻浮的神色已彻底收起。她双手揉搓着衣角的轻纱,沉吟半晌,终于犹豫道,“我最近,确实总是梦到他们两个。他们……浑身是血,要向我索命,”她伏身,捉住了孟了的手臂,朝四周环顾着压低声音,“道长,我好害怕。当天明明不是我挑起的争端,可为什么他们要回来折磨我?你,你替我将他们除去,好不好?”
“哦?”孟了并不动容,“你这些日子的异常,就是因为这个?”
楚莺莺点头:“他们说,当日之事皆是因我自命清高,不肯屈尊下楼劝架,二中择一。他们说,我只是个卖笑之人,为何当了□□还要立牌坊,装作一尘不染的模样。他们不准我唱歌了,还要我自降身价,有个‘青楼女子’的模样。道长,今日冲撞二位,实是不得已。可我,我真的害怕。”
夙华点点头,温声安抚她:“不必慌张,我们自会替你申冤。”
孟了却依旧是冷冷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哦,因为几个梦,你就这样作践自己,莺莺小姐胆子真小啊。”
楚莺莺松开了抓着她胳膊的手,皱眉道:“道长你不知道,那些个梦恐怖极了,你不是也说了吗?他们真的回来了!我虽然命贱,可我也怕死啊。”
对她的说辞,孟了半信半疑。这两个恶灵虽然各背着一条杀孽,但其实怨气应该并不重,两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哥罢了,应是又未经苦厄,又没做多少恶事,入梦索命这样的事,他们真能做得出来?
况且,罗盘已经在转动,说明二鬼就在不远处,他们还能躲得过她的眼睛不成?
楚莺莺能看得出她的疑惑一般:“道长可是在诧异为何能不能感知他们在何处?他们初入我梦时,我就请一位法师过来看过了,他说他们俩并不能算惨死,故而怨念不深,戾气也不算重,是而并不能算厉鬼。因为气息太弱,他们在人间难以凝聚成形,所以要隐藏也很容易。这样的鬼魅,不知为何能回魂!”
“回来就是回来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孟了瞪了她一眼。
她口中这种情况是完全说得通的。但话说回来……
“既然楚姑娘已知道他二人气息微弱,并无作恶之力,为何惊惧如此?”夙华淡淡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怕,我害怕呀!”楚莺莺咬唇道。
夙华与孟了相视一眼,都有些被说服了。夙华是天仙,修为虽高,却并不精于识别鬼魅,孟了在地府混了千年,任的也是个闲职,哪里能感知这两个气息微弱的恶灵身在何处,何况又正值日间,魂灵阴气本来就弱。要是锦官和何醉在,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
为了不失面子,孟了还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三清铃,果然一无所获,只能咳了两声:“鬼魂是向你托梦作祟,那么我们夜里再来也不迟。”
夙华也点头表示赞同。
“既是如此,那我们今夜回来找你。”孟了站起身来。夙华也道:“告辞。”
“哎,”楚莺莺起身挽留。她将方才的绣球重又抱在怀里揉来捏去,似乎很不舍得,“道长……”
夙华应声停住了,微微一笑:“区区小鬼,无须害怕,你宽心吧。楚姑娘,告辞。”
“这……”
孟了回眼一瞥,楚莺莺赶忙闭嘴,将目光移开了。
她阔步向前走,夙华也跟了上来,两人朝楼下走去。
下楼中间,孟了瞟了眼他,道:“其实呢,我们今天也没有别的事做,你可以陪着莺莺小姐,免得她害怕。”
夙华先是奇怪,随即又想通了这话里的关节,不由捏了捏眉心,摇头道:“谢过你的一番美意。但是不必。”
“果真不想吗?”孟了在奈何桥上听了这么多年鬼魂申诉,深知再怎么道貌岸然的男子都绕不过□□二字,而今难免用这样的心思打量眼前人——绝色美人当前而不心动,怪哉。
夙华哭笑不得:“怎么你认为我很想吗?我虽谈不上高风亮节,也不至于龌龊至此。”
孟了听了这话,凉凉一笑:“哦,对了,九重天上的神仙怎会龌龊,但我们活在地府的,难免阴暗,夙华君见怪。”
夙华听出这话中带刺,却不见恼,也笑了:“我真是笨嘴拙舌,怎么总惹仙子生气?——你若是不高兴,打我两下罢。”
孟了回头,正见他双眼含笑望着她,见她回顾,还微微斜了头示意,是副任君处置的意思。
适逢最后一级台阶,她脚下一滑,踩空了。
夙华忙伸手去扶,可她并不领情,自己站稳,看也不看地便向前走,咕哝着:“上仙不必折煞我。”
看着她的背影,夙华不知怎地有些愉悦,便重又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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