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改邪4

小说:孟婆手札 作者:肖沙冰
    从山里出来后,天便阴了,开始飘雪。雪越下越大,由盐粒变成鹅毛。看这光景,是今冬的最后一场了。

    地上开始积起薄薄的一层。经过凉州的时候,观露想起巷尾的雪房子。想道,上次堆起雪房子的时候,沉皎的病似乎稍稍见好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她做样子骗他。这次,也许可以再试试。

    没想到刚到寺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沉皎逃了。

    据说是郎中给了她吃了不知什么灵药,才过了一阵子,她便精神大好,不顾小沙弥的阻拦下了山。走之前,还带走了柴房的刀。

    观露闻言,抓着法杖的手不由一紧。观昙也在一旁急道:“她一个人半死不活的,能去哪里啊?”

    “你替我顶着,不要师叔他们下山。我亲自去捉她回来。”

    “这……”

    观露皱眉回眼瞧他。观昙连忙举起双手保证:“好好好,师兄你快去快回,我可瞒不了多久!”

    观露不再多言,转身疾行而去。他匆匆下了山,沿途打听沉皎的去向。

    她的模样太扎眼了。干瘦的姑娘披着大披风。好似裹着条被子一般,见过之人无不印象深刻。观露这样一路打听着,到了凉州城内。

    进了城之后,线便断了——凉州城太大,人流涌动,路边的摊贩和商铺谁还能腾出一只眼去看谁人经过?他问了几人无过,狠了狠心,走向“通天佛”的宅院。

    本来已经报了被拒之门外的打算,没想到,那人早已等在门口。见他来,依旧是不紧不慢,“呵呵”笑了两声:“观露高僧到了。”

    “你知道我要来?”观露皱了皱眉,道,“难道沉皎在……”

    “小沉一个多时辰前便走了。她同我要了王家表公子的藏身之处,说要同他讨一样东西。”

    “他住在哪里?”

    “不太远。但想来,这时辰她也完事了。不如,高僧去城西鱼市巷看看罢?”“通天佛”悠悠地说完这些话,便又笑了笑,“不去,恐怕晚了。”

    观露听了这话,立马转身,向西狂奔而去。

    观露的一生,都是慢吞吞,沉沉稳稳的。他走路又慢又端,脊背挺直,好像尊行走的佛像,即便有了急事,也只是大步疾行,比起前者,不过脚下步伐快了些罢了。

    此刻,在这段回忆里,他头一次跑了起来。

    他不顾行人的目光,奔跑着穿街过市,甚至几次因为地上的积雪而打了滑,终于赶到了“通天佛”说的那个地方。

    这是个偏僻的小巷子,四周簌寂,静得不寻常。他停下脚步,往进走,没几步便顿住了。

    鲜红的血在雪地蜿蜒,流到他脚下来。

    那血的源头是一户人家。此刻,那里门半掩着,里头没有一点声息。

    观露的步子慢了下来,吃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血在雪里已没了热气,几乎冻结,想必,不论是怎样的情景,一切也都晚了。

    院子的门大开着。

    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地上。有一具还保持着往门口逃命的姿态,一只手臂指着门的方向。满地的血,在纯白的雪地里显得无比刺目。

    在院子中央,沉皎盘腿席地而坐,还穿着他亲手做的那件披风。她的脸上、身上全都是血,神态却无比悠闲,尚有闲情缓缓地擦拭手里的柴刀。

    瞥见他出现在门前,沉皎并不意外,抬头笑了。

    那张被别人鲜血染红的脸上,竟仍是与往常无二的轻松笑意,直令观露悚然。

    “师叔说的对。”观露自言自语般,说了这么一句。

    “哪句?”沉皎仍旧笑着,站了起来,“哦……对十恶不赦之人有好生之德,便是对无辜黎民草菅人命。这句?的确。”

    观露低头看着地上的惨状。死者只是一对普通的老夫妻,衣着虽然称不上寒酸,但也绝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图财?说不过去。他们死相极为触目惊心,全都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全身都有砍劈戳刺的口子,几乎被砍得七零八落,是而地上才会有这样多的血。以她的身手,不至于不能速战速决。

    难道只为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折磨致死的快感?

    他朝里踏去,手中的法杖被握得死紧。

    “你不问我为什么?”沉皎却轻巧地将柴刀扔到一边。

    “不论为什么,也不该如此。”

    她好像听了什么滑稽的事一般,从鼻子里发出声冷笑来。

    “是我信了你信口胡言,才造成如今的血案。今日,我再也不会给你可乘之机。”

    “可不是吗?”沉皎唇角依然扬着,“你怎么这么天真啊?”她捏尖了嗓子,做出愚蠢的口气,“我喜欢雪,帮我建一所雪房子好不好呀?——哈哈哈哈,这你也信?”

    她重重地朝积雪踢了一脚:“喜欢雪?哈哈,我他娘最讨厌的就是雪!”

    “为什么?”这话从观露紧咬的齿关间挤了出来。

    沉皎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雪房子的故事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讲下半段罢了。”

    “十几年前,有一户很穷的人家,他们靠在街上摆小吃摊来维持生计,所得的钱,仅能租起一个偏僻又年久失修的小院子。每天早上天不亮,全家都要起来准备食材,然后走很远的路去城里卖。这家人有两个小孩,总是眼馋城里人的大房子,整天幻想也可以住进那样的地方去。为了哄他们,这家的爹娘每逢下雪,都要用雪在后院堆起小房子给他们玩,说:谁家的房子有我们这样白?”

    沉皎笑了,道:“一无所有,仍在向上,很感人吧?”

    “下半段呢?”

    “有一天,很冷的一天。这家人又去街上卖吃的,有个男人来了,吃了一半,将碗砸在桌上。他说:‘汤里有根头发!’

    有头发,是摊主的不对。可是他不想赔钱啊,两个孩子已经穿不暖了,天这么冷,再不买炭,他们简直要活活冻死。

    于是,摆摊的父亲矢口否认,还反咬一口,说男人故意赖账,一定要他给钱。别的摊主见状也来帮他。众目睽睽之下,男人百口莫辩,只得付了钱,阴着脸走开了。”

    沉皎的脚踩着地下男子的尸体,来回碾着,神色凛然:

    “于是啊,那天晚上,我娘在和我一起在后院用雪堆房子的时候,这人闯进我家来。他拿了一把好长,好利的刀。他先一刀砍死了在前院劈柴的我爹,然后把拦阻呼救的我奶□□朝下扔进井里。我弟弟吓坏了,跑到后院来报信,才说了两句,半个脑袋就被削掉了,脑浆迸裂。

    我娘把我藏在了雪房子后头。她叫我千万不要哭,然后自己冲出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人的腿。才求了几声,就被拖到房里去了。她死的时候,赤身裸体的,舌头断在了口里。

    我在雪里头缩成一团,都快冻僵了,我害怕得要命。但我从此就是一声都没哭。

    出来的时候,我所有的亲人,全都成了尸体。

    我跑出去找人。可是没人敢管,连从前和善的邻居也避之不及。官府?呵。一夜之间,我什么也没有了,饥寒交迫,只能在街上乞讨。

    几天后,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说来很奇怪。之前和爹娘过苦日子的时候,总是想‘死了算了’,可是他的刀逼近我胸口的时候我才想:我想活着!我想活!我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向所有知道的神仙祈祷,求他们救我一命。

    这时,辛子晋路过,果真将我救了下来,带入了玄虚观。

    辛子晋打我骂我,折磨我,可我一滴眼泪也不掉。小孩子们都哭成一团,唯有我总笑着叫他‘师父’。所以那群蠢货死的死残的残,可我活下来了。我拼尽全力才活了下来,所以我发誓无论如何,我也不要死。我要发财,过好日子,做人上人!”

    观露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仍然没有一点反应,生怕这又是她引人怜悯的圈套。

    沉皎一步步地走过来:“睁眼看看这世间吧,观露高僧!凶恶凌驾良善,高贵碾压卑贱,天下众生,不过是相互倾轧的一团蝼蚁。

    我爹娘战战兢兢地活了一辈子,就因为一根头发,全家都要跟着受灭顶之灾!

    我一直以为官府没抓住这贼人。直到几日前看到辛子晋的信我才知道。此人所属的流氓帮派,原本就是当官的明里暗里养着的爪牙。我全家惨死,不过换来人家酒桌上的自罚三杯。

    如今,他身子不如从前,摇身一变成了个本分的小老头,还能跟妻子有方院子。

    可我呢?这些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我一次次被打得半死,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时候,在我被罚停掉白饵关禁闭,痛得叫哑了嗓子,把自己浑身抓得没一块好皮的时候,这个罪魁祸首成日在酒肆勾栏里潇洒快活,一掷千金。他说金盆洗手,转眼就能当寻常人,清闲养老。可我呢,可我呢?我十五岁就知道,我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半了!”

    说到这里,沉皎已经声嘶力竭。她手捂胸口死命地咳了起来,咳得几乎马上要呕吐般。

    观露握着法杖的手难得发起抖来,眼圈也红了。

    “十几年过去,你怎知是他?”饶是如此,他仍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性。

    沉皎弯着腰,从地上提起那男子的手来,展示他小臂上环绕的蛇形纹身:“这一只手臂,我永远也不会忘。”

    观露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今日所作所为,又和他有什么区别?”

    “原来你还以为我和他有区别吗?这些年来,我害过的人,比他还要多,”沉皎若无其事地说着这话,眼里却氲起水光,“观露,你为什么要信我呀?”

    观露哑口无言。

    她也不说了,含泪凝视他良久,忽而一笑,伸手进袖中,似要取什么东西。

    观露从进门以来,一直如同条紧绷的弦,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极度地放大了。

    她一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握着法杖的手瞬时做出预备多时的动作。

    那杖击在沉皎的胸前。她太弱,太弱了,就显得这一击无比地重。只是片刻间的事,她被打得飞摔出去,像个破口袋般跌在了地上。

    观露见状也是一惊,连忙走过去,蹲身瞧她。

    沉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唇角溢出一两滴血。她的皮肤苍白得像纸,仿佛全身也就只有唇边的这点血了。

    她看着他,吃吃地笑了,泪水却不止息地往出涌。

    “观露,我不欠你了。”

    沉皎看了看自己已无力抬起的手,用气声说完这一句,便很疲惫似地,合上眼睛。

    观露眉头紧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用手支住额头,揉了好久才罢休。

    而后,他无可奈何地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而后将她抱进暖和些的屋里。

    此刻,却有人从外头跑进来,大喊:“观露高僧,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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