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落山,几人便出了门。秀秀打扮了一整天,看起来是十分的光鲜,锦官帮着她打扮,自己也凑热闹,浓妆艳抹了一回,显得无比艳俗。
其实锦官是个十足的美人,并且不动的时候,果真有种天仙的风姿。她脸庞尖窄,剑眉星目,高挺的鼻子下一双微丰的红唇,单看上半边脸英气十足,单看下半边脸,却因削尖的下巴和略带稚气的唇显得楚楚可怜,这两半脸拼在一起,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真出尘,几乎有几分类似夙华的雅仙韵致,但一有了神色,立马变成市侩算计的一副贼相,毫无气质可言。
这样的相貌神色加上浓厚的妆容的效果可想而知。不出所料,何醉和锦官又互相嘲讽攻击了一路。剩下的人却一言不发,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走了一会儿,到了柳公子的宅院。大家齐齐隐身,穿墙而过,秀秀紧张得脸都白了。
这柳府喜事将近,四处已经开始布置,红红绿绿地挂了许多。此时也有许多仆人三三两两地在做这做那,真是要迎娶新娘子的场景。秀秀看了,不免伤心,惴惴对云昭道:“我是不是不该……不该坏他好事?”
云昭皱眉:“你还在为他着想?你为他把命都丢了!”
孟了则哼了一声:“坏不坏得了也难说。”
他们四处游荡,终于在花园内瞧见了个坐在藤椅上休憩的男子。秀秀顿住脚步,眼里几乎要发出光来,痴痴道:“是、是他。”
除了比较有教养的夙华和见怪不怪的云昭,孟了、锦官和何醉三人齐齐地向秀秀投去复杂的目光。
只见在座之人生得四肢肥短,大头缩颈,脸上的横肉将双眼挤得又细又长,朝天鼻,嘴唇肥厚,总之全身任一部位都与好看二字无缘。在有人来往的花园里,他毫无仪态地瘫在藤椅上荡来荡去,不时抖着腿,好似无骨的一团肥肉,只有不时伸手抠抠这里,抓抓那里的时候,才让人能瞧出他似乎还能动。大约是刚吃了饭,他双手拍着肚子,打出了一个长嗝。
“茶呢?怎么还没来,你们都是死人吗?!”打完嗝后,他“啧”了一声,抬腿踹了一脚身前的小丫鬟。
那丫鬟仿佛已经习惯了,忙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催。”说罢,忙不迭地跑走了。
这下,连夙华也加入了目光审判的行列。
唯有云昭冷冷地瞧着,用鼻子哼了一声。
秀秀也有些微吃惊,却摆手向他们道:“柳公子的确……但也不能以貌取人啊。”
夙华叹了口气:“当然。”
此刻,小丫鬟和另一个在旁做事的仆人去园子外催茶了,附近只剩下柳公子一人。夙华为秀秀解了隐身,道:“你去罢。”
秀秀这才握了握拳,缓缓地朝他走去。
孟了将目光移回来,狠狠看了几眼夙华,算是为自己洗洗眼睛。她虽喜爱美貌,却对丑人绝无偏见,但这柳公子有问题的哪里是相貌?
“这俩人倒还挺相配。”锦官在旁咕哝道。夙华和孟了立马不约而同地摇了头。
那厢柳公子已经注意到了踟蹰而来的秀秀,忙端正身子,用手捋了两把头发,站起道:“许姑娘,你怎么来了?”才一转眼的功夫,他方才的可恶模样就已收起,笑眯眯的很是和善。
秀秀这才定了定心,也朝他笑:“柳公子,是我呀。”
那边听了这句,勃然变色,向后退了一步:“秀……秀秀!”
果然,这把好嗓子还是很容易认出的。
秀秀一见他立马认出自己,哪里还能忍得住,瞬间红了眼:“柳公子,你……你可还好吗?”
柳公子愣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也并不见人,只得勉强道:“我、我好得很。你……我以为你……”
“是,我被那些强盗夺了性命,但我念着你,太想你见你一面,”秀秀实在不想把妆哭花,但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抑得住眼泪大滴掉落,“从前你说过,什么时候等我愿意见你了,便娶我入门,没想到,你我相见之时,竟是诀别之日。如今我只想告诉你,那日救你的是我,并非你要娶的这位许小姐。”
柳公子面露尴尬,点头应声:“秀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此等恩德,我无以为报。这些日子,我也时常想起从前在良意轩听你唱歌的时候,自你之后,没人再有这样动听的声音了。但我想,”他眼神躲闪着,朝花园门口的方向瞧了一眼,道,“我想没有你的声音,只有找一个相貌与你类似的女子来陪伴,以解……以解相思之苦。”
秀秀有些愣住了:“这么说,你知道林姑娘和我不是一个人吗?”
“嗳,我知道的。我以为人死不能复生,所以……”
秀秀又哭起来,上前一步:“柳公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她大约是个想投进他怀里的意思,可后者显然没有此等准备,后退一步闪开了。为缓解尴尬,他咳了咳,提问道:“秀姑娘,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为了你,从阴间逃了出来。”
柳公子又朝门口看了眼,这次,他瞧见了照常暮间巡逻的一队府兵正远远地朝这边来,不由松了口气:“秀姑娘,你何必为了我耽误投胎呢?你的大恩大德,我柳某一定会铭记,下世再偿还。如今,你快回去投胎吧,不要再在这人间流连了!”
这次会面和秀秀预想中的实在有些差距。听了这话,她方回过味来,抹了把眼泪,怔怔道:“柳公子,你这就要我走?”
“我也是为了你好。”柳公子说着,暗暗朝府兵招了招手。
“为什么?”秀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当初你我两情相悦,你说待我愿意见你,你便娶我。如今你却……因为你的新娘子吗?救你的人明明是我啊。”
眼见着府兵得令走过来,柳公子放下心,叹了口气:“秀姑娘,你怎能说是我变了呢?”他冷笑一声,“明明是你骗我在先。你救了我,我感激不尽,但你我实在没有那种缘分。你请回吧,我一定会为你多多烧香的。”
“我何曾骗过你?”
“你从未以真实面目示我。这张脸,也不过是仿我未婚妻做的画皮,对吗?”
秀秀的脸变得煞白,喃喃问:“你、你怎么知道?”
“不瞒你说,你在我怀中死去之时,画皮便脱落了,我也见到了你的真容。那时我……我真是,”他皱眉扶额,“那场景,我实在是不愿回想。”
她的一张脸由白涨红,低下了头:“我、我只是想变出好看的面容,与你相配。我并没有骗你。”
“画皮终究是画皮呀!这也不算骗吗?你不向我展示真容,不就是因为相貌不佳?可我之前说你一定美貌,你却从未否认过。你知道当我看见你画皮脱落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吗?”柳公子收起了先前的客气,责怪她,“我简直不敢想,竟与这样的人书信传情!”
后者彻底呆住了,连眼泪也忘了掉,只嗫嚅:“可你说喜欢我的歌声,你是我的知音啊。”
“谁能想到有这样声音的人竟会长成这副模样?”柳公子太委屈了,说着竟还跺了跺脚,一副有理没处说的模样。
秀秀窘迫地低着头,哑口无言,只是掉眼泪。柳公子也不再说话,背着手长吁短叹。
夙华和锦官已经愣住了。尤其是锦官,本来擦鼻涕眼泪的手帕都已预备好,准备看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没想到两人竟来了这一出。因为太吃惊,她连府兵到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这边云昭双拳紧握,早已受不了,看见他竟然还唤人过来,一时出离愤怒,就要现身上去打人。却听身边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我没听错吧?你这副尊容,也有嫌弃人家的份儿吗?”
是孟了解了障眼,朝前走去。
府兵们见有人凭空出现,皆愕然后退一步,趁这时机,夙华捏了个诀,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柳公子见状大骇,后退了好几步,突然怒道:“你竟有帮手?秀秀,你究竟想怎样?我对你已仁至义尽,你若敢伤我,我家绝不会放过你。”
孟了嗤笑:“这位贵公子,我敢问你怎么个仁至义尽法?一边说着救命恩人,一边却将人家的相貌羞辱一通,这就是你说的仁至义尽吗?”
柳公子真心觉得自己占理,辩道:“你自己问她,她在世时,我又是捧场又是解围,花了多少银子和精力?到头来却发现捧了个丑女……我不追究,就算仁至义尽了!”
“丑女?是啊,秀秀的确相貌一般,但论丑,怎么也比不上你吧?况且人家还有把好嗓子,反观你?哦,你有钱,可惜不是自己挣的,你袭了官,却连一伙山贼野盗都治不了,还要靠她来解围。你这样的窝囊废,能得一人真心喜爱,愿意为你舍命,不感谢上苍,还嫌东嫌西,是否太过贪心呢?”孟了面不改色,十分真诚地说出了这么一通话。
“你!”柳公子被这一席话气得跳脚,“本公子只要挥挥手,多少美人要来倒贴,我贪心,笑话!”
“美人当然有了,世上总有女子为生计所迫,要捏着鼻子嫁给你这种人。不过,你和她们倒也算得上是绝配,钟情自己的姑娘为自己而死,注意到的只是她容貌的人,配一个同样只爱钱财与权位的人,岂不美哉?”孟了一拍手,“我只能祝公子碰上个心地善良的,毕竟和这样的人过日子……恐怕只有秀秀这种蠢货才能办得到了。”
柳公子怒不可遏,脸庞涨得通红,怎奈一群府兵全被定在了原地,他捏拳想打她,估计也打不过,羞愤交加之下,终于崩溃了:“你又懂什么,凭什么对我冷嘲热讽?!”他气到哽咽,“我生得不好看,就活该低人一等,活该要配个丑女吗?她死的时候,我何尝不心碎,我也曾为她一掷千金,为她神魂颠倒,我也曾绞尽脑汁,为她作过无数情诗,我甚至想好了不顾门第,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她如今的伤心,不过因为看清了我,可我不是一样吗?我以为终于有位佳人肯抛却富贵之念,只一心倾慕我,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在欺骗我,她的本来相貌甚至不如寻常女子……凭什么我不配有佳人良配,我生来丑陋,是我的错吗?”
孟了看这人在那捶胸顿足,不由深深翻了个白眼,深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扭头便要走,余光却瞧见秀秀还杵在原地,便道:“还不走,没被羞辱够吗?”那人却仍在失神,脚下不移一步。
远处红绸招展,女子在呆呆垂泪。这一幕忽而与她回忆中的场景重合了,孟了心头火起,又转身回去:“人家都要娶他的佳人良配了,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你眼瞎也要有个度吧!你有能得万人追捧的好嗓子,比他这样的庸人强千百倍。为什么卑躬屈膝,放弃自己,要讨别人的一点垂爱,讨来的都是什么东西?他也配吗?!”
秀秀回过神来,擦了把眼泪,突然解掉了身上的障眼。
柳公子见状,闭眼扭过头去。可她却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平静地对他道:
“她说的对,是你配不上我。”
她揩干眼泪,释然地对孟了笑了:“我们走吧。”
说罢,便毫不留恋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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