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柳府的路上,众人比来时更加沉默。
还是秀秀先开的口:“让大家见笑了。”
其余人都不知如何接话,只有云昭失神道:“仙君,魂魄去了阴狱,要多少年才能转世呢?”
他勉力带着笑说这话,眼泪却沿着下巴滚了下来。
锦官叹了口气,答道:“她还要服几年的刑,转世也决不能成人的。”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过奈何桥时,少喝一口汤,记得回来找我啊。”
孟了:“想得美。”
这话一出,锦官何醉一人戳了她一指头:“你是不是人?”连夙华都无奈摇头瞧她:“孟了。”
可集体控诉完她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些,连云昭也破涕为笑了。
秀秀也笑,瞧着她道:“孟婆大人,我从前误会了你,向你赔个不是。现在我也懂了,”她扫了一眼夙华,“你不是我想的那样。”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府,绕到了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她停下脚步:“今日多亏你相助,我无以为报,就让我为你唱首歌吧。”
孟了最怕有人一本正经地谢她,嘴硬道:“怎么,我骂你一顿,你还要感恩戴德吗?你是否有点欠啊?”
秀秀却半点不恼,与夙华对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才出声,余下五人便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原先只觉得她声音悦耳,唱歌必定不赖,没想到竟如此动人。那声音清澈透亮,鸣玉风间撞,清泉石上流,不过如此。
她一曲唱到末尾,几人都有些陶醉,连孟了都难得忍不住要赞叹,唯有夙华有些不自在,低了眼去,任长睫遮掩着目光。
何醉这两日一直死盯着二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又在心里狂笑一通,心想:咸池的天君竟会为这事局促,说出去谁会信?不行,这一对我不能反对了。
秀秀一曲唱完,含泪转向泪流满面的云昭:“其实,我早知道啦。但是我不值得。别等了,忘了我吧。”
后者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将眼泪擦干,好多看她几眼。
孟了打开了血葫芦。这次,她附在孟了耳边说了句话,随后心甘情愿地一跃而入。
夙华见秀秀这举动,吓了好大一跳,愣在了原地。
云昭哭得凄惨,锦官在旁相劝,唯有时刻关注二人的何醉留意到了这场景。他难得地大发慈悲,替他问道:“她说什么?”
孟了莫名其妙:“呃,她叫我怜取眼前人。这……大家共勉吧。”
夙华见她没有听懂,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伤心,转开眼默默地出了口气。
他转开眼的一刻,孟了却不由得瞥向他,但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
此时,云昭拜别了众人,失魂落魄地离去。锦官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可怜呐……”她摇摇头,转向孟了,“哎,你还在这儿发什么愣?不是着急吗?快拿簿子看看,现在出发去下一处,没准儿还有客栈睡。”
“没有下一处了,我已写好给阎君的奏章,请求阴司另派人接手。”
“为、为什么?”
“你心里清楚。”
锦官急了:“你自己没能力处理,也没必要这样推脱,我堂堂一个阎王近侍,还有个上仙相助,我们完全可以查清真相的呀,何必去劳烦阎王他老人家?”
“锦官,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我劝你以大局为重,否则若出了什么岔子,你可担当不起。”
放在往常,何醉一定偏帮孟了,此时他却另有打算:“别吵了,回地府也不急在这一时。这几日奔波劳顿,你们不累,我可累了。趁着没有任务了,歇个一夜,沐浴吃饭吧,”他故意嗅了嗅孟了,嫌弃道:“你都臭了。”
孟了平常才不在意他这种评价,此刻却立马跳脚:“我才不臭!”
何醉忍笑道:“好了,我们快去找客栈吧,你说呢,夙华?”
夙华一直郁郁地沉默着,突然受了他这样一个眼神,先是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也好。”
锦官见状自然赞成。孟了也没再坚持,四人于是又向鹿州城内走去,找到住处安顿下来。
*
梳洗更衣完毕,孟了推开窗户朝外看。今夜月色黯淡,繁星却璀璨。
她跃上屋顶,托腮抬头望着。一千年过去了,人间朝代更替,早已没有一点从前的模样,唯有这星辰依旧闪耀如常,丝毫没有变过。
她轻轻地哼起了儿时夏夜在院中乘凉时,父母总唱的歌谣:
“遣青雀,祈群星,吾女无灾又无病。
托仙鹤,拜神明,吾女觅得佳郎君。”
“这是什么歌?”忽有声音在身旁响起。是夙华来了,坐在了她的身侧。
“一首民间歌谣罢了。从前,我爹娘常唱这首歌哄我。看来是白唱了,天上的神仙原来没听到。”
“现在听到了。”
夙华凝视她的侧脸。她遥遥望着星空,脸上无甚神情,可双眸却清亮。
“凡间生灵很傻吧,”她笑了笑,说道,“总是求这求那,寄希望于不可能。秀秀这样的小妖精,明知画皮难做,时时维护佩戴更是辛苦,却还要去做。其实她比谁都清楚,不这样,柳公子根本不会娶她。朝夕相处,难道她会看不出端倪?明知真相,却不肯面对,想骗过自己了事,哪有那么容易。这世上的情意都是这样啊,处处粉饰太平,却经不得一点颠簸。”
“对不起,”夙华默然一阵,道,“是我误会了你。千杯都告诉我了。”他看着她的手腕,她这样的医术,至今仍留着一圈淤青,可想而知当时有多痛。
他怅怅然想:就在前夜我还说要保护她,没想到第一个伤她的便是我自己。她说不必,原来是真的不必。或许如她所言,分道扬镳才是最好。
“在你的心里,我当真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吗?”
“不是。正因为不是,所以我才反应那样激烈。孟了,我从未看轻过你。你是我见过……”
话说到这里,孟了微愕,回头瞥了他一眼,后者也瞬间意识到了,生生止住了话头,咳了一声。
她笑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你在看什么?”
“星星。”
“星星?”
“我爹娘都是伏魔师。我小的时候,他们要练御剑乘风,又怕我一个人在下面乱跑,便骗我说他们练御剑是为了飞得很高很高,带我去摘天上星。我信了,十年如一日地仰着头瞧他们在夜空里穿梭。那时我爹娘多么年轻呀,才二十几岁。他们衣袂蹁跹,在天上遨游,真是一对璧人。我呢,眼巴巴地看着,想,飞高点,再高点,带我去摘星星。转眼间,一千年了。”
她语气平淡,可眼里却泛起了一点微光。
夙华静静听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
“啊?”孟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牵着到了云上,一路直往上行,“你、你带我去哪儿啊?”
那人并不答话,只对她笑笑。两人穿云拨雾,一直来到南天门,孟了这才慌了:“你你……”
“不必害怕。”他放开了手,温声道。
两个守将早远远地看见夙华带了个女子回来,不由对视,互相挑了一回眉。待到那人过来,却一本正经地下拜:“恭迎咸池天君。”
夙华朝他们颔首见礼,一路带着孟了到了咸池天阙,走过几条小径,在一棵参天巨树前停了下来。那树生得极为粗壮高大,树干漆黑,叶子却是纯粹的莹蓝色。向上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叶间生着星星点点,闪着微光的果子。
夜风吹过,扬起叶间清寒的香气。夙华身上,就是这个气味。
“好美。”孟了叹道。
“跟我来。”
他依旧带着她向前走。绕过树干,两人面前倏而豁然开朗,一片一望无际的,晶莹闪烁的河流出现在他们面前。
云层为河床,璀璨的星辰如水般,缓缓流动。
她被这场景震住了,怔忡良久才喃喃:“这是……”
“星河。”
“星河,”孟了无意识地重复这这词,“星河。”她花了许久才平复住内心的震动,再回头看夙华,那人满身的寒光,立在群星之前,双眸与星辰平分秋色。
孟了心惊肉跳,想,不得了。我喜欢他。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喜欢?那,便当我赔罪了吧。”
她回过神来:“谢谢你。”
“此次分别,不知何日再见,不奢望孟姑娘记得我,记得这片星河,也好。”
二人在河畔坐下。孟了望着前方,不敢看他:“自然。你有空时也可来看看奈河。”
说完这句立马后悔。她倒没觉出邀人看奈河品味太低,只是因为他是有妇之夫,她始终同他保持距离,甚至刻意对他刻薄,免得自己深陷其中,没想到现在可好,陷是已经陷了,竟然还做出邀约的举动,实在是不对。
夙华丝毫没察觉她的心思,反而心中一动,怕她只是客套,还厚着脸皮说道:“我一直想去看看奈何桥。不如我过几日就去。”
“还有人想看奈何桥?”孟了回眼瞧他,对视之下,二人都笑了起来。
“你经过太微宫,不回去看看宫里的娘娘吗?”她鬼使神差地,又问了这么一句。
此言一出,夙华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女君她……恐怕不想见我。”
“为什么?”放在往常,她一定打住了,当下却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为什么?”他苦笑,“我也想知道。”
这下她彻底问不下去了,只好作罢。
没想到,他顿了顿,却又开口:“其实,我只活了两千八百余年。”
“啊?”
“我仅在她腹中待了六月。那年,她亲手剖腹取子,生生将刚成形的我从自己身上剥离。此事过后,我们二人皆元神大伤,靠天帝纠集众仙家相救才勉强保住性命。我被养在钧天帝所的天玄池内,整整二百年才睁开眼。她则沉睡了三百年。
我五十岁初学走路,仙侍将我抱到她那里,告诉我这是我的母亲。从此我常常去看她,盼她醒来。后来她醒了,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要掐死我,谁也无法阻拦。天帝摆出为父之尊,才勉强救下我一条命,要她将我抱回咸池。之后的事,你想必也想得出。”
孟了愣住了,甚至这“娘娘”原来指的是他母亲这回事也早抛到了脑后,半晌才道:“所以,你才想找到父亲?”
“原来你知道。”
“我也是才听说的。”
“其实我明白,女君恨我,不过是恨我父亲。冤有头,债有主,我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有了我们母子的今日。
我四处调查,却几乎一无所获,只在太微宫的地库里找到一件父亲遗留的法器。它被封在一个只有扳指大小的盒子里,大约因为太小,所以逃过了清理。就是这根‘青丝’。我解开了它的封印,将它时时带在身上。
有灵气的法器能铭记主人的指令,或者感应到主人或者其仇敌的气息,青丝却一直沉寂着。直到去年,它忽然时不时躁动,可我却找不出原因。然而,前几个月,它突然将我引向了冥府。
到了酆都之后,我听到了小阴狱失守的消息,便潜入阴司,拿到了一个追索恶灵的罗盘,打算在人间寻找线索。
我知道这种找法无异于海底捞针,只是碰运气罢了。但我还是去了。
没想到,方到人间,便遇到个厉害的仙子,吃了平生第一次败仗,险些盲了眼睛。”
自他开始讲这故事,孟了便眉头紧皱,是而他在末尾时故意逗她一逗,免得气氛过于沉重。
果然,她的眉展开了。他也跟着扬起唇角。
“我们回地府之后,你会一个人继续找下去吗?”
夙华沉默了一阵,道:“算了。或许有些事,本就没有答案,”他低下眼,“我寻觅千年,一无所获,是时候放下了。免得再连累他人。”
孟了欲言又止。她心里明白,一旦将一切据实禀告阎王,那天帝也必定会知晓,进而对他加以阻拦。要她假惺惺地鼓励他继续寻找,她实在做不出。
“你不必自责。近日我忽然觉得,世上美好之事还有许多,总将目光限于过往的确可惜。”
“也对。”
两人又坐了一阵,直到星河渐落,方才返回人间。
天已经快亮了。
夙华将她送到门口,道:“替我向锦官和千杯道别。”
“好。再会。”孟了面上没有表情,只手指捏住了袖口,碾来碾去。这话说罢,她却迈不开步,只是站在原地傻看着他。
夙华也不走,好像她的目光是绑人的绳索。
好一会儿,她泄了气,说:“你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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