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花月楼,一时觉得松快许多。孟了逆着行人,朝镇口停马车的地方走去。这路越走,行人便越少,快到镇口之时,她远远望见了马夫成群歇息处,刚加快些步伐,便觉后背被人一抓,随即整个人都腾空起来。
事发突然,她不免大叫出声,挣扎着朝后看去——抓她后背的竟是一只巨大的鹏鸟,他一只爪子扯着她的后领,极轻松地将她提起来,一飞几丈高。
孟了魂飞魄散,不敢挣扎,生怕自己的衣裳碎裂,从高空掉下去,只抖抖索索地伸手,死死地将这鸟的爪子扣住了。这大鹏飞到足够高,果然忽然松了爪,孟了自以为手劲不错,可经它一甩,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被从空中扔了下去。
她屏着呼吸,掩住眼睛,只听耳旁风声呼呼地响,心中正惊惧间,忽被人一把拉住了。
一阵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传过来,再睁眼时她已在那人怀里。此时两人已经快要落地,孟了惊而一挣,竟是生生将他推开,自己摔到了地上,随即痛呼出声——脚踝扭了。
她顾不上疼痛,正想挣扎站起,忽听一声:“青玄兄,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此时,楚燕衡已经到了她跟前,朝她伸出手来。
孟了怔了怔,攀着他站起,戒备地看着已化为人形的青玄。
那人毫不在意,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吗?若非你这小白脸做得不尽职,我何必来善这种后?”
孟了气急:“岂有此理,妖孽,你公然杀人还毫无悔悟之心,我明日就去天师府告状!”
青玄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天师府,你是说那个连玉灵山也攻不下的天师府吗?”
楚燕衡对那人所言充耳不闻,不紧不慢地朝他走了两步。他身形高大,到了青玄近前,他便不得不抬头看他,难免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他靠近他,压着嗓子说了几句话,只见那人本来趾高气昂,听罢之后竟有些萎蔫,真的拂袖离去了。
孟了蹲在原地为自己正骨,并没有听见楚燕衡刻意压低的声音。待到青玄走了,她才站起来:“谢谢你。”
楚燕衡方才的戾气早已不见,笑道:“了姑娘好骨气呀,宁愿摔下来,也不要我近身。”
“我只是瞧你几眼都已经有了性命之忧,再敢靠近你还了得?”
“这话是在怨我了,”他走到她面前,忽而弯下腰,“那就准我向你赔罪吧。”
“倒也不必行这种礼……”
楚燕衡摇头:“我是叫你上来,我背你走。你扭了脚,难不成要爬回去吗?”
孟了一想也对,便忍着害羞爬上他的背,有些僵硬地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就、就到马车那就行。”
他直起身子来,忽而将捞着她腿弯的手一松。
孟了一惊,连忙抱住他的脖子。
便听那人低低地笑了。
“楚燕衡!”她咬牙切齿道。
“嗯?”他微微转头道,“不是不要我近身吗?怎么抱得这样紧?”
“你快些吧。待会让贤增看到了,又……”
楚燕衡默了一默,却道:“她的确无赖,此事却并未冤你。”
“这朱华城向你示好的女子无数,我也没见她屠城。我都自发从你府上消失了,又碍了她什么事?”
“贤增围着我团团转,权财美色全双手奉上,软硬兼施要我做她的情郎,才堪堪成功一半。她当然不恨朱华城的女子,因为她们付出更多,却也没能得到她得的结果。可你躲我躲得远远的,偏还能勾得我去做傻事,你说她恨你不恨?”
孟了的心跳落了一拍。她问道:“什么傻事?”
“我从城外出游回来,听说许生娶亲了,话听了一半,便去劫他的新娘子。”
“你去劫人家做什么?”
“你说呢?”
她想通了其中关节,有些不敢信,半晌才道:“你不是对我无意么?”
楚燕衡并不答她。
孟了无语。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马车夫聚集的下山处。楚燕衡将她安顿在一乘车上,她正要告别,却见他也登上车来,在她身旁坐下了。
“你做什么?”
“送你。”
孟了满心的疑惑,其中又掺杂了些悸动。她实在想不出楚燕衡这是什么意思,恨不能立刻问问林小文,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明所以,然而懵懵懂懂间,看他在身边,又觉得很快乐。
此夜月色很好,从马车两旁的纱账照进来,一片皎然。
楚燕衡余光瞥见她后背的衣裳被抓破几道,便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披在她身上。尔后,他牵起唇角:“你看我做什么?”
“我想起你方才说,贤增要你做她的情郎,只成功一半。怎么算是成功一半?”
“就是我肯让她留在我身旁。”
“哦?那她用什么才能换来这一半?”
“我算算看,”楚燕衡故作正经,“她的大半手下都任我使唤,粗算也有千八百个吧。”
孟了方才提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熄,心道,我可没有千百个手下能给他。这一半我是赢不回来了。
楚燕衡一眼看穿她心思,摇头笑起来。
路途过半,孟了怏怏地重开了话头:“上次走得急,没来得及叙旧,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十年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摇身一变便成了蓬莱桃花仙?”
“那是他们传的,我从未承认过。我不愿坦白自己出身,因为绝不想再和那负心之人扯上任何关系。至于这十年……说来话长。”
他这话说得很轻松,可孟了明白,里头定是凝了无数血泪。她想了想,不再提了,转而道:“我也想向你讲讲自己这些年的,但实在没什么好讲。我习医救人,成了个好郎中,再就没了。”
“何止是好郎中,了姑娘是要流芳百世的神医呢。”
“那倒不至于。”
“待《奇丹考》印制发行,不就流芳百世了吗?”楚燕衡瞧着她,“这本书你在我府上写了许多,按理说我也有一番贡献,不如我为你作个序吧。”
“真的吗?”孟了直了直身子,“城里的郎中都不喜欢我,我先前出的几本都没有人题序。”
“当然。你将书给我,我拜读后题序,下月送还,如何?”
“我手里的只是第一版样书,还有许多东西要修改,恐怕到明年才能有终稿。”
“了姑娘,我只是粗略翻阅,知道有些什么就罢了,纵然你的终稿再好,我也看不懂呀。”
“说的也是,”孟了想了想,“那我今夜便给你。”
“好。”
“燕衡,谢谢你。”
楚燕衡得了这句,便将一手张在耳旁,凑近道:“叫我什么?”
“燕衡。”
“我以为了姑娘不会再这么唤我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上次你走时,冷冰冰地叫我‘楚公子’。”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神情也配合,偏眼里笑意难掩。孟了也不由笑了:“其实,你的这些称号里,我最喜欢……你一定不喜欢的一个。”
“哦?”
“你记不记得初到朱华时,他们称你作‘糖水公子’?”
“你怎么还记得这些?”
“其实,习医不总那么有趣的。我成日与药材相伴,好像总溺在药汁里,泡得整个人都苦了。在这种苦味里,我要苦思冥想,彻夜难眠,要独自试验千万次,却总得不到结果。我由内苦到外。‘糖水公子’却不一样,他潇洒快活,从指端到发梢都甘美,蝴蝶和蜜蜂围着他打转。所以我喜欢他。”
“我……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你是、是的。”说到这儿,孟了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自己的心跳也莫名地乱了节奏,本要说的话便含糊地断在口中。
他微微扬起唇角,凑向她,极轻地说道:“不尝尝,怎么知道?”
孟了还没领会他的意思,浑身的血已经尽然地涌到了头上。因为他缓缓地朝她俯身过来。
他看着她,睫毛微微闪动,随即垂下了,遮住了那颗泪痣。
他的双唇贴上来,是温的软的。她却僵硬,浑身紧绷,手指打颤。
他觉察了,仍旧不睁眼,只伸出一只手捧了她的脸,将长指极轻柔地没入她的发间,缓缓地顺到了发梢,最终安抚地停留在她背上。而后,他用舌尖轻轻撬开她紧咬的齿关,勾她瑟缩的舌。
空气稀薄起来,两人的呼吸交缠着。
不知过了多久,楚燕衡猛地惊醒,直起身子来,离她远了些。片刻,马车停了,车夫掀起车帘:“公子,小姐,到了。”
孟了还有些怔愣,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似的。楚燕衡已是好整以暇:“劳烦。”说罢,他先下了车,朝她伸出手。
孟了被他扶着下了车,躲着他的目光,转身一瘸一拐地去开院门。“小心。”楚燕衡跟上,扶住她。两人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般进了门,又到了诊室门前,孟了开门点灯,拿出《奇丹考》递给他。
“就是这本。”
“不胜荣幸。”楚燕衡将书接过。
“你……要坐坐吗?”孟了低声问。
“不了。贤增还在等我。”
孟了听了这句,不由得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却丝毫不懂一般。
“没什么,”孟了有些懵,“那么,我就不送了。”
“今夜的事,我替她向你道歉,”他温声道,“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好。”
楚燕衡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出走。出门前却一顿,回过头来,促狭一笑,用嘴型说了句什么。孟了没有听见,可不待她发问,他便离去了。
这夜,半梦半醒间,孟了的脸忽而在黑暗里涨红——
他说的是:
“甜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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