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华一路上行,到了咸池天阙。他走得急,往来的仙官们都退到路边,恭敬地垂首一避。他顾不上回礼,疾走穿过层层宫宇,直冲入太微宫右殿。仙侍们水一般地在他身侧涨退——围上来想请安的,想阻拦的,全在看见他神色之刻畏而不敢近。
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静下来。有仙官于他背后在寂静中一路小跑去报信,更多的人茫然相顾,不自觉地引颈而望,或三三两两犹犹豫豫地跟上去。
夙华穿过前院,径自走进了敞开的房门中。
极为宽广的厅室内陈设稀少,显得颇空荡,桌子是只容一人使的小桌,椅子也只有一把,桌上数壶酒,杯子只孤零零的一个。
主人倒不在桌前,而是背对门口,正在一朵红莲上打坐。她脊背挺直,一头如瀑黑发纹丝不动,静静垂到莲花花瓣之上,身上的金色衣裙熠熠地生着辉光。
咸池天阙乃是日落之地,这里的织女们用云霞纺成的纱多呈橘色,纯金色的线每日仅能得几缕,仙女们小心翼翼地收了放在匣内,为天帝织造龙袍。凤阿幼时喜欢光芒夺目之物,一定要用龙袍裁了做裙子,被父亲严厉责罚。她领过罚,第二日不着寸缕出了门,说若不能穿最好的,宁愿不穿。天帝震怒后却只好低头,想出折中的法子:不裁龙袍,却准织女匀出上好的金线给凤阿做衣裳。
这料子实在太隆重了些,连天帝日常亦不穿着,只有凤阿要穿,走到哪里都骄阳般咄咄逼人。
夙华一气走到这耀眼的人影背后,左右仙侍迟疑拜道:“少主。”
凤阿不开口,更不回头,只是厌烦地用鼻子叹了口气。
夙华朝两位惴惴不安的仙侍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二人离去并将门合上,他才跪下:“女君。”
“何事。”
“我要知道父亲的往事。”
凤阿背影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她生了张极冷极艳的脸,眼角锋利,鼻子尖挺,两片薄唇不涂自红,嘴角天生向下,显出不悦之态。
“我说过多少遍。你哪有父亲?你只是个小野种……”
“女君。”夙华直视着她,打断了这话。
凤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随即心中的厌恶似乎忽而达到了顶点。她皱眉起身,喝道:“滚!”
“请女君告诉我我父亲……”
“滚。”
夙华跪着不动,半晌,忽仰头看她,艰难地叫了句:“母亲。”
凤阿眉头蹙起,居高临下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母亲?你以为天帝逼我认你,我就会认你吗?夙华,这些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够?”
这些话他的确听得够多,但多是年少时。后来他尽量与她形同陌路,不再去碰她的钉子。
如今他已经三千岁,是一阙主位,这些年他小心谨慎,将这咸池天君当得很好,以为她多少能对他有所改观。她也的确不再羞辱谩骂他。他因此以为自己得到了母亲的一点肯定。原来只是因为他离她足够远罢了。
“为什么?”夙华双眼有一瞬的失神,“你说我父亲十恶不赦,可我不是如此。几千年来我和善待人,从未伤害过谁。我与他不一样。”
“不一样?”凤阿冷笑,“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吗?”她召出一面镜子,捏着他的下巴迫他同镜中的自己对视,“他就是这样,”她咬牙切齿道,“一样的坦荡干净的眼,一样的无辜相,道貌岸然,好像多么光明磊落,却满嘴谎言,心中不知多少险恶算计,伪君子,真小人!”
“我并非……”
“还敢说不是!”凤阿扬手摔碎那镜,凛声道,“你明知我痛恨他厌恶你,却不知满足地试图接近我,三番五次地来揭我的疮疤,你明知天帝严禁所有人谈起他,却只为自己的一点好奇之心逼我说出往事!”她的手下移,掐住他的脖子,声音愈发阴沉,“我只恨当时没能杀死你,留下这样恶劣的血脉在世间……”说到这里,她失笑,直起身来嘲讽地看着他,“好啊,又来了,太微君要掉眼泪了么?对,你委屈,你冤枉,你们全都洁白无瑕,只有我是恶人!我的一生被毁了,从尊贵的帝女成为天下的笑柄,却还要我装作大方!告诉你,我绝办不到!”
夙华哑口无言。他眼眶红着,泪水却并未蓄起,神色亦是淡漠。
他已经不是会被她的恶言伤到会整夜垂泪的少年了。
他抬头望着她,心想,她是对的。我是这样的人。我流着恶人的血,表面温和良善,内心却不能坦荡。不像她,不像孟了,从不畏惧将自己袒露在人前。
我想要讨她欢心,却既不敢靠她太近,又不甘完全放开。我为了自己心中那一点不平,要拉她到凶险当中。于女君于孟了皆是如此。所以我注定要被她讨厌,也得不到孟了的喜爱。
凤阿发完这通火,见他仍跪着不起,便不耐地垂眼看他。与他眼神相撞的瞬间,她心中不自觉地涌起一丝不忍,但这不忍瞬间便转为愤怒。这怒意比对夙华甚至比对扶玉的都要深,因她所痛恨的是自己。
名为“断水”的赤金色绫段从她袖中钻出,风驰电掣地缠向夙华。
他惊而一闪,躲过它此击,站起道:“女君。”
断水扑了个空,扫过一扇玉屏风,竟瞬间将其击得粉碎。
“跪下!”凤阿哑声叫喊,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说话间又是用力一挥。断水瞬时分为数段,无比迅疾地袭向他。
夙华下意识抬手召唤成雪,动作做了一半又停下,手臂不期被紧紧绞住。正当凤阿猛拉绫端之时,他袖中却倏然钻出一根细线,将那满怀戾气的金绫解开来。
断水才退,它的主人便发疯般冲到他面前,逼问道:“青丝?!你哪来的?给我!”
“这是我父亲的东西,”夙华后退道,“与女君无关。”
眼见对面凶相毕露,就要发作,他挥袖敞开门,转身乘风向外去。
身后,早在殿前围作一团的仙官冲上去将追出门来的凤阿拦住,愈来愈密的橘色衣衫渐而聚拢,将那道金闪闪的辉光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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