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客栈休息一夜。第二天,孟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难得夙华还没来敲门。
她起身洗漱完毕,到了隔壁房前,正要抬手,忽见那人从楼梯口上来。见了她,他一手背后,笑道:“起来了?”
孟了点点头,朝他走去,随口问:“吃过了吗?”
“没有,”两人并肩下楼,夙华说道,“我去了恨秋宫。”
“哦?是去毁那密室吗?”
“只是焚毁了棺木。”
“好,”她看向他,“那么,我原谅你了。”
夙华做出谢恩的样子:“多谢孟仙子放过。”
两人到了楼下,要了壶茶与几样糕点。孟了正要问他是否遇到阻碍,便瞥见他衣袖上隐隐渗出血迹,不由挑眉:“你受伤了?”
“不碍事。”
她伸出手:“我看看。”
夙华依言将伤处递给她。他小臂被法器所割破,拉开道寸余的口子,裂开处尚隐隐泛着黑色的阴气。孟了张大眼,握住他的手臂观看,对面不自在道:“小伤罢了。”
“是阴气极重的法器,”孟了对他的不适毫无察觉,只顾凑近了瞧那伤处,皱眉问,“剑伤。楚燕衡的剑吗?”
“是。”
“楚燕衡竟打伤了你?”她有些难以置信,“他……还健在吗?”
“他也受了轻伤。”
孟了从包袱里拿出工具为他清创,一边叹了口气:“你不该自己去找他。你这样的人,怎好去对付泼皮?定是中了他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夙华摇摇头:“并非如此,是我轻敌了。上次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令我低估了他。”
“哦,”她虽然吃惊,但也没有多问,重开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去的?”
“清晨。到了之后,楚燕衡还未归来,我便等了他一阵。”
孟了不由抬起眼看他,想说什么却笑了。他则叹口气:“我试图劝他放下,要他主动交出你的尸身,他却怎么也不肯,拼命地要保住那方水晶棺。我狠心毁去它之时,他的绝望之态实令人不忍。或许千年过去,他亦有悔过之心。此事许是我做得不妥,虽则那是你的身子,但毕竟他倾注千年心血灌注,也是心中一缕念想。”
孟了静静地听着,为他涂好药膏,擦了擦手指:“你这些话里,有一句是对的——那是我的身子。当年我忍受痛苦自戕,在奈河之畔被打得不成人形,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我不知道疼吗?”她抬眼直视他,“就是为了不给他留下这一缕念想。可我承受了这样多,竟还是没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我才是该叫屈的那一个。”
“话虽如此,”夙华被她说动了些,但又回想着叹了口气,“我去之前并不打算怜悯他。千年前他的手段实在卑劣,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失态如此。”
孟了欲言又止,给自己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咀嚼边向他投去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夙华笑了:“想说什么?”
“说了上仙又觉得我冷血无情。”
“我从不这样以为。”
“好吧。你不觉得他‘失态’得很蹊跷吗?连我真人都见着了,却还这样拼命去保一具尸身,有没有装模作样之嫌?我呢,以小人之心忖度了一下,他既这样宝贝我的尸体,定是存了与我再续前缘之心。既要挽回我,第一步便是展示自己的痴情,卖弄可怜,来激起我心中恻隐。也只有你这样老实,肯原原本本地替他传情呢。”
夙华表面不动声色,手指却暗暗地收紧了。
“我猜,他早察觉我回到了人间,于是暗中跟踪调查,所以才一见你就能叫出你的名字。时机成熟时,他故意出面诱引我们来找他,还留了个你父亲的线索在桌上吊我们的胃口。应天师的事我倒不知道虚实,不知是不是他在耍我们。”
“他的目的是什么?”
只为旧情复燃?他直觉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不知道。今日你没有逼问他吗?”
夙华踌躇片刻:“他说只肯同你讲。若你不愿,我们可以……”
“无妨。我倒想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说辞来。”
用过餐后,二人再探恨秋宫。到了门前,便有人接引,一路将他们带向会客厅。
楚燕衡已经在等着。他受了内伤,面色仍有些苍白,两只眼睛却微微泛红。孟了对他这模样视而不见,在客座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讲?”
夙华不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楚燕衡笑着看向孟了,依旧是三分怨怼三分撒娇的口气:“了姑娘好狠的心。”
“楚国师,”孟了淡淡道,“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对我们都无好处。你很清楚自己并无与我们谈判的条件。不如坦白交代,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痛快,”那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勾起唇角看着她,“那么,你先。”
孟了展开画像:“这个人害死了很多人。受害者全都逃出了地府。我再问你一遍,他究竟是谁?”
“应棠。你若信不过我,可拿着这像随便问恨秋宫人或他宅邸的下人。他是我的手下,三年前投奔的我,那时他才十五岁。这孩子年纪轻轻便医术高明,爱玄妙丹药,是个天才,”他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孟了,“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所以我收留了他。”
“凡人少年,为何投奔你一个妖精?”
“因为凡人容不下他了,所以他拿了张粗制滥造的寻仙图,走进深山,决心与妖精为伍。”
“他为人所不容的缘由是?”
“因为他喜欢……”楚燕衡顿了顿,笑了,“他喜欢杀人。他父母早逝,是个孤儿,从小与地痞流氓厮混,跟随着其中一个炼丹师学了些医术与法术,从此走上了邪路。他杀了百八十个人,被官府通缉,走投无路,只好避世。”
夙华皱眉:“他为何要杀人?是为了研习医术?”
楚燕衡看不出刚与他打过一场的样子,毫无芥蒂道:“非也。《解人》一书在九百多年前风靡一时,已是正经的医道典籍,此后,学医者解剖人身以研习医术之事渐渐成为平常,如今,无人再会将此事视作歪门邪道,死囚,无人认领的尸身都可供医者所用。他杀人只是因为喜欢罢了。”
“你又为何带他出山?”孟了问道。
楚燕衡说完这通长长的话有些不支,咳了几声,缓了一会儿才道:“恨秋宫的人我全带来了,他只是其中一个,因头脑慧黠,又会讨好皇帝,才成了我的军师之一。至于我为何出山,你也看到了,人帝要江山稳固,我要荣华富贵,各取所需,有何不可?”他抿口药汤,提了提神,“我一直将应棠当成个生性残忍的书呆子,直到最近才发觉自己似乎小瞧了他。他离京之时说找到了一种对修为大有好处的方子,需要四处游历,找寻药草。我并未放在心上,随他去了。为防他再犯嗜杀的毛病,给我惹来麻烦,我要求他佩上恨秋宫的宫铃,让同佩此铃者可以感应追踪,并定时向我报告自己方位,便于我不时派人过去监察。可是不久前,他解下宫铃,失踪了。”
“打住。他失踪了,你送疗伤法器给谁?”
“他的宫铃卸在了凉州。我以为他被你们所伤,不慎失去宫铃负伤逃命,所以遣人去凉州找他。”
孟了与夙华对视一眼,并未说话。楚燕衡便继续道:“我一月前便失去了他的音讯,但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我感应到了你。我调查了你自来人间后的踪迹,发现与应棠寻药的路线几有重合,便起了疑心,着人寻找他,并彻查他过往的异样。他离京之前曾频频出入皇宫金匮,查阅了许多年代久远的典籍。我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书本的共通之处,直到我得知了太微君的身份,这才发觉他所借阅的皆是三千年前顺灵帝大旻年间的古书,他曾使人抄译过几段,其中就有关于扶玉上仙的零星记录。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此事似乎与令尊有关。”
应棠害人,小阴狱失守,“青丝”受到感应。若想知道这三件事的关联似乎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探明三千年前的往事。
可是,从何查起?
三人沉默了一阵,夙华率先开口:“既然你已知道这些,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我原想在你们之前找到他。却没想到,”他冷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你们会如此咄咄逼人。”
“是你隐瞒在先,也是你对我无礼在先。不必装可怜,”孟了看了一眼身旁的夙华,心安理得地狐假虎威,“今日打伤你是轻的,你若还敢使阴招,不乖乖配合我们,夙华上仙可是不会客气的。”
夙华无奈点头。
楚燕衡虚弱疲倦,用手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打量她:“我本不想卷入此事,找应棠也是为了趁早将他的计划打断,免得惹上天庭。但了了要查,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哦,”孟了随口答了一句,又道,“那你先休息吧。我们便在你宫里借住,你找人将那些书籍送过来。”
听见借住的话,夙华心中又是一阵烦躁。每次见到面前这两人在一起,他便心情不佳,需要极力忍耐才能不拉起孟了离去。
不止离去,还要回到天庭。不止回到天庭,还要到咸池太微宫。要到夕照殿的小书房里,锁上房门,要她看他,只能看他,眼里再没有别的男人。
他出神,却又听到楚燕衡柔声说:“孟神医,诊诊我吧。”
夙华站起身来:“是我打伤了你。我来为你疗伤。”
孟了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听这位上仙的慈悲心又要泛滥,不由叹了口气:“算了,我来。”
“好。”楚燕衡自始至终没有看夙华几眼,方才的话他也只当没有听见。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孟了,眼波流转扫过他时,唇角嘲讽般地一勾。
夙华怔了怔,忽地召出成雪。
孟了诧异间,却见他将剑递过来:“我先失陪了。”
说罢,还不等她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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