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露出些晨光,夙华便从床上起身。他推开门,外头霜露浓重,一片静寂,只有被他惊到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
他心里想,现在去叫她的确是太早了。可此刻与天大亮,又隔着极漫长的时间。
只能将批示好的簿子再拿出来细细检查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他唤来了城隍将其交付,又安顿他许多,末了还问了他一些关于地府的事。待到城隍走后,他踌躇满志地往外一望——太阳竟还未升起。
便急召咸池的心腹来问:“昨日金乌耽搁了么?怎么到了这时仍未出来?”
那仙君一头雾水:“回少主,并未。只是时辰未到。”
时辰总是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孟了总算起来了。她推开窗透气,正与在门前踱步的夙华打个照面。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夙华走上前去,郑重其事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怎么?”孟了脸色也严肃起来,“是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我可以去地府做判官。”却听那人道。
“……嗯?”
“我可以向天帝请辞,卸下咸池天君之职,去阴司当判官。”
“啊?”
“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住在咸池也可以。都看你的打算。”
孟了一头雾水,皱眉道:“什么?”
“昨夜我想了许多。等到恶灵案解决之后,我们若要长相厮守……当然,只是如果……我须得尽快开始安排太微宫主位交接事项。”
孟了吓了一跳:“你未免想得太长远了吧?!”
她这话一出,夙华便把关于子孙的问题咽了回去,讪讪道:“当然首先要你愿意。我也只是未雨绸缪。”
孟了噗嗤笑了,摇头转身道:“进来说……”她原想去开门,却感到身后那人木偶般跟着她穿墙而入,迫切地跟上她:“你反悔了吗?”
她刚洗漱完毕,头发也没有梳,这时无可奈何地坐在镜前,边拢发丝边说:“没有。”
夙华松了口气。
孟了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不由想笑:“判官这职你倒是敢讨,阎王敢给吗?天宫嘛……不知道我能不能住得惯。”
“那怎么办?”夙华眉头蹙起。
“不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便是。我们又不是马上要成亲,没的愁这些做什么?”
夙华的一句“不马上成亲吗?”到了嘴边,又没有说出,故作洒脱道:“也是。”
孟了挽好头发,站起身来与他相对,想道:昨夜真的不是梦。做梦我也梦不出这样一个冒冒失失呆头呆脑的太微君。
“唉,”她这口气叹得甜蜜,“你是不是把正事全忘了?”
夙华点头又摇头,问道:“你昨日与楚燕衡一同翻看了书册,有何进展?”
两人坐下来。孟了不答,反问道:“昨日你去找了太微女君吗?”
夙华赧然:“是我一时冲动,想直接找她问出父亲的事,反被她惩戒。”
孟了昨夜已经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这时并不惊讶,只心道,没想到他竟这样吃楚燕衡的醋,宁愿上天讨打也不想和他联手。不过这也不能怨我,我这些天可没对姓楚的示过半点好,是他看了我们前世的纠葛才会乱想,这就叫自讨苦吃。
她应了一声,想问几句关于他母亲的事,又怕勾起他不快的回忆,便重开话头:“我们昨日看的书册当中并没有多少你父亲的事迹,但却无不有空白缺页之处。如楚燕衡所言,这些书大多是三千年前顺灵帝大旻年间的史书、地方志,也有一些后来人的游记野史,志怪笔记之类。”
“我父亲并不是司掌凡间事务的天神,却有如此多被抹去的记载。蹊跷。”
孟了点点头。一个神明被凡人编排的次数,全取决于他和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受命于天庭的土地灶神门神,以及受命于地府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还有她这个孟婆,都是凡人的老朋友,难免会以各种形象见诸文人笔端。反观像夙华这种与下界基本没有关系的,只要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一般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去写。
这个前任咸池天君在凡间书籍中出现得太多,而且集中在他消失的那个时期。这不能不让人怀疑致使他销声匿迹的那件事发生在凡间。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交谈几句后,决定去存书的地方一探究竟。
楚燕衡从金匮取出的书本全放在他的珍宝阁中,此阁内有一张巨大的圆形木桌,原本用作陈列珠宝,现在已经铺满了古籍。孟了带夙华到一副舆图前:“这是大旻年间的疆域图。”只见这副图的东部被她画了几个红圈,圈圈相套,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点,落在一个叫做止墟城的地方。
孟了陆续将几本书递给他:“《代国纪》,《山南道通志》,《献西府志》,《玉湖县志》,这些全是有缺损的书籍。按照成书日期与作者标注来看,这些书全都经过重修,有的甚至已经是第四、五版,但重修过的版本依旧有空白或缺页。”
说着,她从舆图上最大的圈开始指起,解说道,“代国分为七道,其中山南道下辖献西府,献西府又辖玉湖县。玉湖有三城:临江,卧浪,止墟,其中临江、卧浪二城皆有连续的记载,止墟城却在大旻二十一年后失去了记载。再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载的时候,已经是大旻五十年,代国与陈国开战,战败被割山南六府。《陈国纪》说‘陈人挪民辟唤吉城。’”孟了翻出另一幅舆图,指道,“这唤吉城,便在原先的止墟。”
夙华沉思道:“‘辟’唤吉城。”
三十年间,此城已经不复存在,甚至无人居住,到了需要陈国‘挪民’去‘开辟’的地步。
他正出神间,孟了拨弄着书页叹了口气:“可惜除了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旁的线索。我本来以为总能从这空白处的上下文中琢磨些什么,可惜我们所知实在太少,看来看去也没有进展。对了,你对扶玉上仙又知道多少呢?”
“他本是西天麓净山最顶端的万年不融雪,常年聆听极乐仙乐,便结了灵根,逐渐修成上仙。后来他来天界修行,因为修为深厚,偶尔会被天帝请出山降妖除魔。之后他与女君结合,便掌管了咸池天阙。再之后的,我便不清楚了。”
佛界的事真非常人能够理解。离相盯了一千年的水才修成菩萨,结果山上的雪被熏陶熏陶就成了上仙,这找谁说理去?
这故事没有对还原前尘往事起到任何帮助,倒是让孟了有些恍惚。
看到楚燕衡,绝不难猜出他是鲜妍热烈,招蜂引蝶的桃花。可是夙华却从未让她想出他的真身,当下她豁然开朗,想道,君子如水,然而温水未免寡淡无趣,过冷成冰,又太峻硬,过热化雾,亦嫌柔弱,唯有成雪时,纯洁晶莹兼静美温柔,可高岭独秀,也可摇落人间。
她捧腮瞧他:“你昨夜都没有问我为何爱慕你。”
夙华翻书的手一顿,不自在地笑道:“有些怕听答案。”
“在地府时我以为自己习惯了不见天光。现在才发觉,我还是想摘天上的星星,”孟了微笑道,“谁知星辰自己向我而来。”
“我吗?”那人有些怔忡。
“是啊。太微君玉面佛心,”她上下打量他一下,“亮晶晶的,叫人移不开眼。”
夙华看着她少有的温柔笑颜,心中欢喜,恨不得雀跃起来,嘴上却还在怀疑:“真的吗?”
“不要一直反问我,”这话出口后,孟了方觉得语气过于生硬,于是勉力维持住笑容找补,“我骗你做什么?”
夙华便笑了:“孟仙子想发脾气不必隐忍,日后我们还要在一起千万年……”
“打住,”孟了抬手打断他,“过于长远!”
“好好好。”
两人正说笑中间,看见楚燕衡从外头走来。
经过一夜,夙华心中已经无甚芥蒂,孟了也放下了戒心:“楚国师,烦请你带路去止墟城旧地一探。”
楚燕衡一笑:“乐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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