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 246 章

    “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烈酒让空气沉醉, 也让许多人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

    傅玄邈一改从顺的态度,抬起双目与沈素璋平视,不卑不亢地反问。

    “朕想听你说, 那些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事。”沈素璋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场内寂静无声, 就连醉酒后倒头大睡的官吏也被身旁人惊惧地推醒了,唯恐醉酒者的鼾声殃及池鱼。到了此时,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知道,潜伏在阴影里的杀机已悄然露头。

    王诀的右手放在白须上已有一段时间了, 他睁开眯了半晌的眼睛, 两束锐利的精光径直投向沈珠曦身旁的人。

    “傅玄邈”王诀沉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严厉,“你对上,倒行逆施, 结党营私, 对下,横征暴敛,摄威擅势。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半晌缄默。一声爆裂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炸开,火光投下的阴影猛地一晃。

    沈素璋高坐朱台, 冰冷厌恶的目光落在沈珠曦身旁。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目不斜视注视着面前空酒盏的沈珠曦感觉到旁边有了动静。一个颀长的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场中央。

    篝火就在不远处燃烧,跳跃的火光蒙在傅玄邈清俊洁雅的面容上,如阴冷的百蛇成团扭动。

    “微臣不明。”他平静的声音响荡在开阔寂静的场地内, “自入仕以来, 微臣为陛下, 为大燕,朝乾夕惕,不敢有一日松懈。父亲不幸遭奸人所害后,微臣更是躬先士卒,枕戈尝胆,生怕堕了我父之名。王相若要问罪。也要给出具体缘由,否则不但是伤了你我的同僚之情,也是伤了下边的百官之心。”

    “好你要缘由,我就给你缘由”

    王诀站了起来,威风凛然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一口气念出了二十八大罪,其中有大有小,大的有傅玄邈延误战机,救驾来迟;治军不严,致无辜百姓惨死;小的有上朝跪拜时慢了一步,德行有失,甚至还有几十年前傅汝秩在世时,纵容手下侵占官府三更稻田的陈年旧事。

    这二十八罪,王诀倒背如流,掷地有声地念了出来。

    “傅玄邈,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擅权妄为,无视天家威严,屡此对先皇和陛下不敬,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臣子本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治你的罪,天理难容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和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是因为要合纵连横抗击伪辽。”傅玄邈不慌不忙,缓缓道,“所谓的横征暴敛,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抗击伪辽,增赋一事,当初也是请示过陛下,得到了陛下首肯才实施的。藐视帝心从何说来我傅家有四百余口人,微臣不敢夸口人人没有犯下过错,但只要拿出证据,我傅家绝不姑息。至于早朝怠慢”

    傅玄邈垂下目光,平静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王诀一掌拍在桌上,原本侍立在场地外围的带刀侍卫不约而同上前数步,噌地一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们傅氏把持朝政多年,今日,是时候还政天子了”王诀怒声道,“你带来的那两千余人,如今已在禁军的控制之下,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了”

    “王相无法以理服人,索性以兵刃相见了天子尚且不发一语,王相独掌乾坤,对朝廷大臣说拿就拿此情此景,究竟是王相把持朝政,还是我傅氏把持朝政”

    “傅玄邈,我知你巧舌如簧,但是休想凭此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

    王诀的神色越发激动,傅玄邈依然像一开始那般平静沉着。

    沈珠曦看着他的样子,不安越来越深。

    “陛下是否也如此觉得”傅玄邈忽然将目光投向坐在朱台的沈素璋。

    沈素璋懒散歪坐,右手放在桌上,挡着胸口,紧皱的眉间露出一抹不耐。

    “朕如何觉得,取决于你如何做朕对你们傅氏寄予厚望,可是你们让朕很是寒心呐。”

    沈素璋说完后,王诀埋在白须里的嘴唇一拧,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陛下已经发话,傅玄邈,你还是俯首认罪吧,你心心念念的罪状,等你进了刑部大牢,老夫亲自给你送来”王诀说完,神色突变,大喝道,“拿下他”

    王诀的怒喝响彻寂静的营地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火堆已经燃到末路。除了那烈焰中偶尔响起一声的噼啪外,场内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人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血液流动声,汇合成一条巨大而冰冷的地下河流,淹过了沈珠曦的头顶。

    她浑身冰凉地看着手握佩刀却一动不动的禁军们。

    “你们在干什么”王诀怒声道,“还不快拿下此人”

    禁军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偏偏听不到王诀的声音。

    沈素璋沉不住气,跟着怒喝了一声“还不拿下他你们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禁军依然一动不动。

    王诀和沈素璋的表情都猛地变了。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此刻局势已经倒转。

    瓮中捉鳖,捉的却不是一开始以为的那只鳖。

    他们中计了。

    “我父亲自十三岁应诏成为先皇伴读后,便一直陪伴在先皇左右。”

    傅玄邈缓缓张开了口

    “于我父而言,他与先皇之间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兄弟之义。自小,我父亲便教导我要为大燕尽忠。我看着父亲为大燕日夜操劳,英年白头,故而苦读十载,为的就是分担我父之忧。我父亲为大燕,为先皇为陛下,事事牺牲,处处退让一个当朝宰相,在天子眼皮之下被谋害,至今凶手不知所踪世人都说微臣该恨,该怨可臣从未心生怨言,因为臣知道,父亲定然是体谅陛下的。”

    傅玄邈沉静平和的声音和沈珠曦头顶的那条冰冷暗河汇合了起来。

    淹没了场内每个人的头顶。

    刺骨的寒气,从沈珠曦脚底一直涌到她的天灵盖。

    “我父一生为了大燕和先皇鞠躬尽瘁,若是知道今日陛下称他为附骨之疽”傅玄邈直视着台上的沈素璋,轻声道,“该会有多伤心啊。”

    “够了你对朕的禁军究竟做了什么”沈素璋虚张声势的怒容里夹杂着一丝恐惧。

    “陛下放心,陛下的禁军始终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的安危,日夜坚守”傅玄邈话锋一转,沉声道,“禁军听令王诀谄上傲下,颠倒黑白,在朝中伐异党同,造谣惑众,立即拿下此人,待回建州后交于刑部严审,还大燕一片朗朗晴天”

    “你敢”王诀脸色青白。

    他的话没有丝毫威慑力。

    傅玄邈一声令下,原先像是石像一般的禁军转眼就活了,疲弱衰老的王诀被毫不客气地禁军淹没,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就摔倒在了地上,整齐柔顺的白须变得乱糟糟的,锦袍上也印着好几处脚印。

    “傅玄邈你要造反你倒行逆施,早晚会招报应你这天下第一公子早晚会变成一捧黑灰任天下人唾弃你就算除掉一个老臣,也还会有许多个像老臣这样的人,站出来舍身护卫陛下你的奸计绝不会得逞陛下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没有输”

    王诀悲怆高呼不断,傅玄邈的脸色微沉,一名禁军察言观色,立即用刀背敲晕了王诀。

    一朝宰相,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拖走。

    “傅玄邈你就这么对朕的宰相”在满场寂静中,面色难看至极的沈素璋咬着牙开口了。

    他面色青白地看着场中央的人,磨合的牙齿似是在将傅玄邈食肉寝皮。

    “宰相又如何”傅玄邈风淡云轻道,“宰相依然会被奸人所害而正义无法伸张,譬如我父;宰相也会犯错而陷入囹圄,譬如王诀。王诀妖言惑众,蛊惑了陛下的圣心,使陛下认不清孰忠孰奸,微臣的职责,就是帮助陛下肃清耳目,拨开迷思。”

    傅玄邈的目光一一扫过场内僵如石像,面色各异的众人,冷淡清晰的声音挟着万钧之力,如浪涛般冲向众人。

    “诸位若是想替王诀申辩,此时可以开口了。”

    当微风停下吹拂,场内只剩坟墓般死寂。

    月亮已经基本上隐入了云层,只剩裂缝中漏出的冰冷月光,稀薄地虚贴在众人身上。满桌的美食佳肴已经冷却,长长的筵席上坐满了人,可是茶冷了,酒凉了,月光下没有一丝活气。

    那些还在奔腾的血液,也是冷的。,没有一人站出来,挡在朱台上又怒又恐的帝王身前。

    大势已去,没有一个官吏开口说话。他们或是垂下了头,或是移开了眼,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任沉重的缄默流淌在营地上空。

    沈珠曦浑身颤抖地坐在椅子上,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手心的疼痛,不及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傅玄邈的诡辩,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总会有方法,将他卑鄙的行为曲解为正义。

    如果在这里继续沉默,她就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头上的这片阴云,将会永远笼罩在头顶。

    身上的牵丝线,她到死都无法摆脱。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深深地陷入她的皮肤,勒紧她的血肉,啃食她的意志。

    “怕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李鹜吊儿郎当却充满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

    “敌人认为你输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都觉得你输了。”

    母妃在她幼时常说的话,也在这一刻回响起来。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全场唯一笔直站立的傅玄邈,勇气逐渐充盈全身。

    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既然诸位都不想谏言,那便请陛下移驾王帐”

    “既然无人敢为王诀申辩”

    傅玄邈停了下来,齐聚向沈素璋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忽而起身的沈珠曦身上。

    一阵晨风拂过营地,在熄灭的尽头垂死挣扎的篝火闪了闪,沈珠曦身上飞扬的红衣红裳,如同场中新一轮燃起的烈焰。

    “我倒想听听你自己的申辩。”

    沈珠曦握紧双拳,勇猛坚定的目光笔直迎向回首看来的傅玄邈。

    “你对因你死在商江浪涛之下的数十万无辜大燕百姓,没有丁点愧疚之心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