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石破天惊,让场内诸人转瞬变了脸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尤以沈素璋的反应最为激动,他双眼乍亮, 仿佛溺水之人忽然瞧见不远处的一块浮木。
傅玄邈看着沈珠曦, 一闪而过的诧异很快消失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越国公主不胜酒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话音刚落,沈珠曦身后的侍人就向她靠了过来。
不仅是禁军他甚至已经控制了宫中内务这意味着,沈素璋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傅玄邈的目光之下,傅玄邈知道这场鸿门宴的真相, 却还是由着沈素璋和王诀来这一出
这场鸿门宴, 宴的究竟是傅玄邈,还是自以为是主人的沈素璋和王诀
“放肆”
沈珠曦疾声厉色,吓退了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的宫人。就连朱台上的沈素璋也愣了愣,仿佛见到了多年前宠冠后宫, 说一不二的白贵妃出现在了眼前。
“傅玄邈, 商江堰溃堤,你敢说和你毫无关系吗”沈珠曦怒视着傅玄邈。
傅玄邈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微臣不敢说毫无关系。”他说,“若微臣能够更加谨慎,更早清楚治理商江堰的官员只是饱食终日的无能之人,或许微臣能赶在商江堰决堤之前发现危险, 提前将水患终结。”
“不管治理商江堰的官吏是何人,商江堰在那一日,终究是会决堤的”沈珠曦用力攥紧手指,水患发生后襄阳城门外聚集的衣衫褴褛,满脸惊恐和悲痛的难民景象慢慢浮现在眼前, 她强忍泪光, 怒瞪着傅玄邈, 用全场都能听清的音量,掷地有声道,“因为商江堰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就是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公子的傅玄邈你”
沈珠曦话音未落,场内就响起了嘈杂的哗然声。
百官眼神交流,若非顾忌在场的傅玄邈,恐怕立即就要交头接耳起来。
“微臣不知公主在说什么,难道公主也要像王相那般,先将微臣下狱,再亲自送罪状过来”傅玄邈声音平和,看着沈珠曦的目光却越发冰冷。
她熟悉这样的目光。
她穿鲜艳衣裙时,他便是这样看他。
她松懈琴瑟时,他便是这样看她。
她听闻清河郡主到访,满脸喜色地奔去相迎,若有所感回头时,他也坐在棋桌边这样看她。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的目光,却始终如高山一般压在她的头上。
这样的眼神之后,鲜艳的衣裙悄然无息地消失了,接二连三的瑟谱被送进宫来,宫人们越发躲着她,她分明没有患病,清河郡主却对她说,以为她生了病,所以只在门前停留一会便走了。
而傅玄邈,也不再入宫来看她。
短则日,长则十天半月。
她只能如亡灵般游走在冰冷寂寞的翠微宫,连个愿意和她目光对视的人都找不到。
人人都说,傅玄邈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不论是他高洁的品德,还是他对越国公主的一往情深,都是世间所有男儿应该学习的榜样。
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实至名归。
人人都知他完美无缺,却不知道天下第一公子令人艳羡的未婚妻,只能趁御花园里空无一人时,悄悄躲在假山后和一棵十月飘香的桂花树交谈。
“你不必再装模作样,数月前,你随陛下亲封襄州知府李主宗接任镇川节度使的圣旨一同来到襄阳,与你同行的还有你母亲方氏。你们二人在安喜寺佛殿里交谈时,我就在佛像背后我亲耳听到,方氏质问商江堰决堤一事是否为你所为,而你默认了她的质问你为了一举铲除不听使唤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和盘踞京畿的叛军,竟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四州城池沦为汪洋”
场中央的篝火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沈珠曦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大,越烧越熊。她娇美柔弱的面容上涌动着悲痛和愤怒,杏眼中波光涟涟,闪动的却是充满力量,毫不退缩的战意。
“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大水淹没三十余郡,以致死者蔽川,漂沉旬日”
“数月后,严冬来临,饿殍满野,受灾最为严重的京畿地带,人或相食,或相卖为奴婢,死者日数万人”
“这些惨状”
沈珠曦含着泪光,强压着喉咙深处的泣声道
“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午夜梦回时,可曾见过”
“洪水肆掠,百姓受害,微臣和公主一样悲痛。”傅玄邈淡然道,“只是,公主指控微臣,除了你的三言两语,可有确凿证据”
“我亲耳听到安喜寺的方丈可为我作证,那一日,我和你们母子都在寺内”
“公主说的若是安喜寺的空来方丈,”傅玄邈眼神漠然,“方丈已于一月前圆寂了。”
“你竟然杀人灭口”沈珠曦的眼中冒出火光。
“公主说笑了。”傅玄邈道,“我有什么必要杀人灭口”
“就是为了现在无人为我作证”
“即便方丈圆寂了,也还有寺中的小沙弥可以作证。微臣有何必要灭空来方丈的口”
傅玄邈紧接着说
“公主在民间流落两年,性格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不但精神紧张,昼夜难眠,还总是疑神疑鬼,喜怒无常。微臣能够理解公主如惊弓之鸟般的内心,但是草菅人命,炸毁堰堤的指控太重了,微臣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若只是一句我亲口听到,且不论微臣服不服气,就是说出去给全天下人听,大概也没有人会因此信服,其次,公主既然在佛像后听到了一切,那么为何不当时便站出来,义正辞严地指控微臣”
“你”
“即便安喜寺的方丈还在世,他除了能够证明你我当时都在安喜寺外,还能证明什么微臣还可以将另一个当事人我母亲请来这里与公主对峙,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我母亲如果为我否认公主的无端指控,公主难保又要说我们血亲相护。”
傅玄邈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
“公主若要指控微臣杀人毁堤,就要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傅玄邈轻声道,“只会让人疑心公主的精神状况罢了。”
不待沈珠曦开口说话,傅玄邈脸色忽地一沉,冷眼扫向她身后的宫人。
“公主已经醉了,你们还不送她回房歇息”
沈珠曦身后的宫人蜂拥而至,一个握住她一边手臂,不由分说地就要带她离场。
“傅玄邈,你得意的太早了”沈素璋咬牙道,“还好老师早就算到你不会束手就擒,为此多留了一手你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已经身中奇毒了吧”
“老师知道你狡诈多疑,定然不会松懈自己面前的酒,所以老师将毒下在了一个你毫无防备的地方”
沈珠曦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浑身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台上的人。
朱台上,沈素璋紧抓着铺桌的绸布,双手青筋暴起,俊美的面庞上闪动着狠毒。
“毒就在越国公主的酒里傅玄邈,朕刚刚亲眼数了,你一共喝了五杯算算时间,也该毒发了。你要是不想丢了自己和越国公主的性命,趁早让你的人放下兵器投降,否则,你们就要一起上路了”
沈素璋的话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
傅玄邈无动于衷,仿佛并不意外。
“还不把公主请回住处”他说。
沈珠曦身旁的宫人回过神来,七手八脚要将她“请”离场地。
她看向场内官员,这些原本应该为君尽忠的臣子,现在一个个埋着头坐在座位上,生怕和她眼神相交。
沈珠曦悲从心起,大声道
“傅玄邈丧心病狂,杀人如麻,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就是为他所害他毁堰泄洪,残害同僚,以下犯上,无恶不作”
她向着寂静的宴会场声嘶力竭道
“今日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横行无忌,殊不知到了明日,你们就会是下一个受害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难道忘了当初入朝为官时立下的誓言了吗”
百官面露动容,神色隐晦地在下边交换目光。
宫人看着傅玄邈沉下的脸色,吓得架着她就走。
沈珠曦再怎么挣扎,也没挣脱几个身强体壮的宫人,不得不回到了她住下的帐篷。
宫人们将她推进帐篷后,立即挡在了门帘外,用客气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请她回去歇息。
沈珠曦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不知晚宴接下去如何发展了。舞乐之声没有再响起,难道晚宴已经结束了吗
她想起沈素璋最后说的话,心里如坠冰窖。
她再怎么预想,也没想过沈素璋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
她始终记着沈素璋无意间从指缝里漏给她的阳光,她以为,沈素璋并不看重她,但再怎么,也会顾念一点血脉亲情的。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素璋竟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她对沈素璋而言,当真和命如草芥的宫人没有什么两样。
沈珠曦满心绝望地枯坐了一会,却怎么也等不来毒入肺腑的反应。
希望重新燃了起来。
她正趴在地上研究怎么撬起帐篷从侧边逃跑,门帘忽然被人打起,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沈珠曦吓得立即起身,沾着泥土的双手本能地藏到了身后。
落下的门帘在青色身影背后微微晃动,傅玄邈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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