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郎君。”白芷压低声音,向来人俯身行礼。
萧明洲看了看安静的床榻,也压低了声音:“还在睡吗?”
白芷点了点头:“可要将女郎叫醒?”
“不用,让她睡吧。”萧明洲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我向陛下讨来,能祛疤的药,之后你记得为她敷上。”
“是。”白芷低着头将药瓶收下。
萧明洲走到床边,静静看了一眼裴蓁蓁的睡颜,又问:“阿姐,可有来看过蓁蓁?”
“未曾。”
萧明洲的眼神黯了黯,阿姐到现在,还在怪罪蓁蓁么?
可那件事,如何能是蓁蓁的错?
走出房门,立刻便有侍从迎上前,在萧明洲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哦?”萧明洲挑了挑眉,“他没说别的。”
侍从摇摇头。
“白送这样大的人情给我,”萧明洲的眼神意味深长,“王七郎,所图甚大啊。”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
“那我们?”侍从请示道。
萧明洲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将那些伸得太长的手,都砍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这一次若不是蓁蓁引开恶虎,云珩恐怕不死也伤——伤到无法入仕,没有资格继承萧家——
*
裴蓁蓁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回廊上,连庭院中的树叶也被映得显出了金红色。
木窗外,白芷停下脚步:“五郎君,你怎么来了?”
少年身形消瘦,身上的衣料虽是上好但显然已经洗涤过很多次,他低着头,气质阴郁:“我...我听说蓁蓁受伤了,来...来看看她...”
白芷闻言笑了笑:“多谢五郎君惦念,不过女郎还睡着,不如五郎君改日再来?”
少年眼神有些失望:“喔,这样啊...好...”
“白芷,让他进来。”
裴蓁蓁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白芷有些惊讶,原来女郎已经醒了吗。她领着少年穿过回廊,进了房中。
“坐吧。”裴蓁蓁的唇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眉目间的疲倦已经好了许多。
少年听她的话坐在桌案旁,神态拘谨。
“去倒一杯茶来。”裴蓁蓁转过头吩咐白芷。
少年捏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问:“蓁蓁,你...你的伤还好吗?”
这个阴郁内向的少年,就是裴蓁蓁庶出的五哥,裴清黎。
裴家五个儿子,长子二子都是裴蓁蓁的同胞兄长;三子四子是二叔裴元嫡子,其母早逝;而五子裴清黎,乃是裴蓁蓁父亲裴正的庶出子。
裴清黎的生母是裴蓁蓁母亲萧氏的贴身侍女,偏偏动了歪心思,趁裴正醉酒怀上了裴清黎。
要知道,萧家门第远高于裴家,裴正如何敢动萧氏的贴身侍女,这是明晃晃地打萧家的脸。
被侍女算计,裴正深觉丢脸,就算怀上孩子,裴清黎的生母也未能得到名分。
及至生下裴清黎,裴正对这母子俩也没有改变态度,只当他们不存在。
府中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家主态度如此,下人自然也不会把这位庶出五郎君放在眼里。克扣份例、阳奉阴违都是常有的事。
裴清黎七岁的时候,生母病逝,至此便只有他一人在这偌大裴府后宅孤独求存。
十三岁的裴蓁蓁,和这位腼腆自卑的五哥当然是关系平平,裴清黎在她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也只有家宴时会见上一面。
但二十多年后的裴蓁蓁...
裴蓁蓁看着裴清黎,目光复杂,眼前这个少年,和多年后的铁血刺史,简直像是两个人。
谁能想到,裴家默默无闻的妾生子,最后做上了一州刺史,面对胡人铁骑誓死不降,宁愿殉城而亡。
从木窗望出去,能看见天边被夕阳染得通红的火烧云,蓦地,萧蓁蓁又想起当年豫州城破前夕。
冬日的寒风呼啸,刮在人脸上冰冷刺骨,城楼上染血的旌旗飘扬,孤独而悲壮。
“这座城,你守不住的。”一弯孤月挂在夜空,月光凄清孤冷,裴蓁蓁裹着厚厚的披风,慢慢走上城楼。
这里已经有一个人了,裴清黎坐在城楼上,手中抓着一坛酒,俯视着城楼下数量众多的营帐。
“我知道。”他这么回答。
“那你还不快跑,”裴蓁蓁冷声道,“难不成真打算死在这里。”
裴清黎灌了自己一口酒:“我不能走。”
裴蓁蓁没有问为什么,她转过身同裴清黎一样看向城楼下:“值得么?”
“司马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注一)”
裴清黎温柔地笑了起来,“蓁蓁,我觉得值得。”
城楼上一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
“听说三哥也在下方围攻的匈奴军队中,可惜不能与他相见,也不知他如今可还好。”过了许久,裴清黎才再次开口。
裴蓁蓁漠然道:“不会比你更差了。听说匈奴王对他礼遇有加,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相比之下,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裴清黎叹了口气:“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三哥会为了苟全性命而屈从匈奴,他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你们口中的声名,究竟有什么可执着的。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与其为了虚无缥缈的声名而死,还不如好好活着。”裴蓁蓁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
裴清黎看向她,无奈地笑着。
“我说错了吗?”裴蓁蓁神情冷硬地迎上他的目光。
裴清黎摇摇头:“没有,只是我们所求,终究不同。”
“我果然是不懂你们...”裴蓁蓁闭上眼,她不懂裴清黎,正如她也不懂已经死去的大哥二哥一样。
得了忠义的名声又如何,被天下百姓称颂又如何?
裴蓁蓁只想他们活着,哪怕他们放弃了她,哪怕她心里其实是恨着的,她也希望他们活着。
裴清黎纵容地看着她:“那就不懂好了。蓁蓁,我多希望你这一生也不会懂。”
裴家的儿郎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甚至为此要放弃许多东西,包括——家人。
可是蓁蓁不必要如此,不必像他们一样。
就当是作为哥哥的私心,裴清黎只希望裴蓁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裴家的门楣与荣耀,南魏的兴衰安定,自有他们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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