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琇从进武当山门起就有些挂念王也，却没想到就这么见着了。
她愣在原地，脱口而出一句“道长”。
于此时二十出头的王也来说，白琇不过是个初见的游客。可对白琇来说，王也是经历过不少风雨的恩人兼挚友，何况那时他那样惨烈地死在她眼前。
白琇炼了不死药后也没见着王也活过来的样子，这时看到小道长活生生的，那声道长叫完，白琇的眼圈就红了。
王也是躲懒出来的，他看到小径上有个小姑娘坐在路边揉脚，想到肯定是摔了跤的游客，就过来问一问。
小姑娘抬起头，看见他的衣服打扮，叫了一声“道长”，乖乖巧巧的模样。
明明是从没见过的脸，从没听过的声音，王也的呼吸却乱了一拍。
等白琇的眼圈发红，他更慌了，手也不好继续悠悠哉哉地拢在袖子里，登时蹲下来检查白琇的伤处，问：“疼得厉害了？”心想这小祖宗可千万别哭起来。
白琇的手捂在脚踝上，她把不多的泪意压下去，又忍不住笑了，“没事，不疼，就是崴了一下。”
王也蹲在地上，他的头发不像二十六岁时那样长，所以发髻似乎也小些，白琇猜他可能刚从清华毕业，因为王也的面容也比白琇印象中的要年轻，眼下也没有青黑。
王也听她声音清楚平静，不像是疼得要哭的样子，便站起来。
白琇一直看着他，眼底漾着一圈圈水波。
“需要我背你去前面的天乙真庆宫吗？”王也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帮忙。
白琇摇了摇头，“不用，我朋友一会儿就来。”
按理来说，白琇不要他帮忙，这里没他的事，王也就应该走了。
可王也不太想走。
武当山上人来人往，就算在小路上，白琇肯定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王也垂手站着温和地说：“我等你朋友回来吧。”他对上白琇从下至上望过来的一双晶晶亮的眼，呼吸又乱了。
王也觉得这小姑娘熟悉，但又说不出哪里熟悉，他从前是肯定没见过她的。
白琇这时在想——王道长果然是个好人啊！
她又不住想到以前的事——不过那些事情，对于眼前的王也来说是再也不会发生的“未来”了。
白琇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抓紧了衣服的下摆。
她露出个笑，轻声说：“道长，谢谢你。”
——谢谢你这次的体贴，也谢谢那个从未发生过的过去。
——希望你这一次能入得俗世出得红尘，得到你想要的明心见性。
她眉眼弯弯，王也一瞬间好像看见了另一张截然不同又极为相似的脸。
他心思忽地恍惚起来。
山间日光被树荫花影滤过一遍，落在白琇身上，其中朦胧翠意仿佛隔着一层纱雾，雾中之人似乎明明就在眼前，可又怎么都碰不到。
白驹过隙，浮云朝露，倏忽而已。
白琇倒是少见王也发愣，稀奇地瞧了一会儿，又叫了他两声。
王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说：“一闪神……看我这没礼貌的……”
听她“道长”“道长”地叫着，王也说：“我姓王。”
白琇抿唇一笑，“王道长。”她早就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啦。
王也刚想顺着问她姓什么，就听到身后少年清朗的嗓音：“秀秀！”
他略回过头，一个和白琇差不多大的少年拿着瓶矿泉水往这边跑来。
白琇被王道长挡住，看不见来路，听到张楚岚叫她才探出头招招手。
张楚岚远远地就发现原来的地方多了个穿蓝色道袍的身影。他到了跟前看了王也一眼，等白琇接了水去敷脚才起来。
看样子是武当山上的道士，张楚岚还记得白琇说她在武当有认识的道长，戒备地打量王也两眼。
白琇感觉到张楚岚毛都竖起来了，有点好笑，扯扯他的袖口。
她解释说：“这是武当的道长，看见我坐在这里来问问情况。”
白琇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流转，张楚岚和王也这两个八奇技传人以后的交集还多着呢，没想到在这里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道王道长现在有没有学风后奇门，估计是没有的，真要学了还能没黑眼圈儿么。
张楚岚被她一扯，唇边浮出个笑影，和年轻道士打招呼：“道长好。”
王也原以为白琇的朋友也是女孩子，没想到是个半大少年。
他把张楚岚和白琇的互动尽收眼底，略顿一下，又说：“天乙真庆宫有冰袋，也有药，你们要不然还是去前面看看？”
白琇其实已经把淤肿揉得差不多了，但张楚岚觉得很好。
他背对着白琇蹲下，是要背白琇过去的样子。
白琇想说她自个儿走过去也成的，可张楚岚已经摆好了架势。她愣了愣还是决定偷个懒吧。
白琇踮着脚伏到张楚岚背上，环住他的脖颈。张楚岚没有费什么劲就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虚虚托住白琇。
他说要背白琇过去当然是存了一分小私心的，少年人逮着机会便想和喜欢的人亲近。
一片又暖又软的轻云贴上脊背，张楚岚红了耳根，心也擂鼓似的咚咚直跳。
张楚岚紧张起来，怕白琇发现，又怕她不发现。
白琇没想到什么少年心事。她环着张楚岚的脖颈，下巴搁在张楚岚肩膀上，硌得生疼，忍不住叹气。
这比当初的球儿还瘦很多，她投喂了张楚岚这么久，也没见养出点肉。
白琇看着张楚岚的侧脸，初中时脸上可可爱爱的婴儿肥也褪干净了。个子嘛，倒是有长高，她原来和张楚岚差不多高的，现在只到他眉眼那里。
白琇又叹气，王也走在他们旁边，帮他们拿着东西。
白琇偏过脸，对王也说：“道长辛苦了。”
张楚岚因为她这一蹭，脚底下绊了一下。
王也皱了皱眉，可也不好提出换人。
他摆摆手，“没什么。”
白琇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道长是个好人。”
王也“嗐”了一声，“举手之劳。”
白琇又把头转过去了，和张楚岚说话。
王也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真是奇了。
他物欲淡薄，又过得顺风顺水，这种感觉还是头一遭。
王也凝了凝神，淡淡的感觉也就散了。
*
到了天乙真庆宫的侧殿，王也去找相熟的师兄拿了冰袋。
白琇还没来得及谢他就见殿里进来一个中年道士，一进门就毫不留情地给了王也一坨子爱的铁拳。
中年道士呵斥：“好哇，偷懒偷到这里来了！臭小子，看我不收拾你！”
白琇想，这就是王也的师父，钟云龙道长了。
张楚岚见这人话都不说噼里啪啦就给了王也道长一顿，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爱的毒打，他升起些许同病相怜之意，上去把王也帮他们的事情说了。
王也趁势叫唤：“师父，您听听，您听听！我不是偷懒，我这是在做好事啊！”
他揉吧揉吧脑壳上的包，这下手也忒狠了。
“呸！”钟云龙说，“你不偷懒能从后山跑前山来？”
到底王也帮了人，他不好当着白琇他们教训。钟云龙眉毛胡子一吹，“跟我回去！”
王也被钟云龙揪着出去，白琇站起来，说：“道长再见啊！”
——下次再见或许就是罗天大醮了，如果她能呆到那个时候的话。
王也下意识伸了伸手。但门里头，白琇已经让张楚岚按下了，少年的肩膀挡住了她，一根头发丝儿都看不见了。
他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那个少年叫过她“秀秀”。
*
张楚岚一直看着那个年轻道长被他师父带走，才松了口气。
他对白琇身边的异性十分警惕，特别是刚才那个道士，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张楚岚原来还觉得白琇是暗恋他才对他那么好，可是渐渐相处下来，白琇对他好是真的，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是喜欢他。
就算是暗恋，也应该想和喜欢的人拉拉手抱一抱，可白琇从来不说这个，而且她也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害羞的神色。
张楚岚不知道白琇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可他知道，白琇对他毫无所图。
她现在跟得上功课了，周末和他一起自习只是因为习惯罢了。
他头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样子和现在并无不同，平静温柔，却毫无波澜。
张楚岚现在倒是宁愿白琇是图他点什么了，皮相也好啊。
她要是不图他点什么，他要怎么把她留在身边呢？
白琇对他的那些善意，什么时候会用尽呢？
张楚岚听说她这次要到武当来玩，本来也没什么，可张楚岚心里一直不安稳，他觉得如果他不来，白琇会就这么丢了。
——无稽之谈。
张楚岚苦笑着摇摇头，日子刚松快了一点他就开始胡思乱想，可他还是跟过来了。
“楚岚，我哥叫我们去南台集合。”白琇看见李川发的短信，说要去南台吃斋饭。
“那行，我还背你过去。”
“别了，要下山呢，你扶一下就好了。我哥说他已经点了餐了，我们快点过去。”
“再快你也小心点。等会儿川哥还得骂我没照顾好你，秀秀你可得帮我说话啊。”
白琇睨他一眼，笑了，“那是我哥又不是你哥。”
张楚岚嘿嘿一笑。
张楚岚扶着白琇起来，少女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握住，五指不住收紧。
张楚岚想，不能急，是的，不能急。
*
武当山的斋饭还不错，李川采集了不少素材，吃完饭一边歇一边看相机。
他见白琇和张楚岚无所事事，就让他们两个去紫霄宫求签玩儿，说是挺灵的，但李川自己在国外念书不太信这个。
于是白琇和张楚岚去真武大帝面前求了签。
张楚岚抽到的是头一签，大吉，飞龙变化。
签文是：“飞龙变化喜逢时，此日升腾果遂期。直交明月团圆处，西出阳关见故人。”
白琇挺高兴，她笑眯眯地说：“要恭喜你啦，前途不可限量。”
张楚岚一哂，他这个样子金麟化龙什么的不敢想，只希望平平安安。特别是认识了白琇之后，费心隐藏自身的日子也漏进些许光明来，他就更希望能清清静静地过下去。
“看看你的。”张楚岚把签纸收起来。
白琇把签纸展开，第十九签，也是大吉，云行雨施。
签文是：“归家便把鸾房整，伊今不必问前程。一朝待遇龙行雨，枯木依然满树花。”
前两句倒是在说姻缘，白琇和绝大部分中国人一样，薛定谔的迷\\信，对于求签烧香这种事，好的信，不好的就不信。
她和张楚岚抽到的都是很吉利的好签，所以白琇开开心心地信了，还兴冲冲地拉着张楚岚去找道长解签。
这道长不知道会不会练炁，可嘴皮子溜得很，说了很多吉利话。
*
王也做完一日功课，吃饭的时候又想起上午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了。
——也不知道她的脚好点儿没有。
钟云龙打发王也去紫霄宫送东西，他便拿着包裹沿着雕花石阶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着。
山峦连绵，红霞漫天，武当金顶在霞光里生着熠熠的宝光。
游客还多，有的举着相机拍照，挡住了去路王也也不急，等他拍完再走。
他分了神去看石阶上来往的游客，也并没有在其中看到那个小姑娘。
哪里是那么容易再见着的，他今天真是魔怔了。
到了紫霄宫，他把包裹给了知观的道士，那老道士给人解了一天的签，正捧着茶喝，见王也来了，寒暄了几声。
紫霄宫里还有不少人在求签，还有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垫着脚够签筒。
王也看着他不禁一笑，拍拍袖子去帮这小孩。
小男孩看到他的打扮，“道士叔叔帮我拿！”
“你是要求什么呀。”王也问。
小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我想问隔壁班的莉莉喜不喜欢我！”
——嚯，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儿就想着这个了。
王也好笑极了，伸手去拿签筒，没等小男孩抽，就自己飘出一张来。
他把签筒给了眼巴巴的小男孩，捡起了地上的纸。
签是大吉大利的好签，第二十四签，明月当空。
签文也是“明月当空处处辉，朗然照耀破昏迷”的好话，老道士看了半晌抚着胡须笑，说王也运道好。
“只有一点，姻缘不太好。不过又不是正一，出家人了却凡尘的，还提什么姻缘呢。”老道士也是随口说着玩的，这签其实也不算是王也求来的，不过拿来看个热闹。
王也是云龙道长的徒弟，以后卜卦的本事比他高呢。
王也眉心一动，盯着签纸上那一行。
“……莫教勉强心无定，又恐相逢是梦中。”
又恐相逢是梦中。
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又袭上心头，王也把签纸揉皱在手心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