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非此世之物

    伽奈的第一位养母教会了她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道。

    因此，每次新认识一个人，伽奈便习惯性地在心里评估其身体素质，以便确定与其进行肢体接触时可以使用的力道。

    比如熊玩球，她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壮，力气和恢复力也强，伽奈便可以稍微放松些，对其做出拍肩、握手等动作时，可以用出0.1％的力道。

    但大部分人，尤其是伽奈的女同学们，都娇弱如水晶，如花朵，所以伽奈必须克制再克制，肢体接触时力道总是控制在0.1％以下。

    而像萧果果这样又瘦又矮，跑几步就大喘气，拧个饮料瓶盖都费劲的，伽奈直接将其视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接触之物。

    因为她太弱了。

    因为伽奈怕稍稍不小心，就把人给弄死了。

    可是现在，那双细细弱弱，平日拧瓶盖都费劲，在伽奈眼里像蚂蚁触手一样弱小的双手，伸出来，按在熊玩球宽阔的背上，然后——轻轻一推，就推飞了熊玩球庞大的身躯，仿佛推开一个毫无重量的肥皂泡泡。

    一点看不出费力的样子。

    完全不合理。

    甚至还对着伽奈笑。

    那毫无忌惮的笑容和熊玩球陡然发出的恐惧尖叫，以及熊玩球即将跌入火焰中的身影，一起钻进伽奈的眼睛耳朵，那让她无法理解的景象，映在她的瞳孔耳膜，叫她一瞬间完全无法思考。

    *

    “伽奈，不可以杀人……“

    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柔，坚韧，像风筝上的线，不管风筝飞地多高多远，都仍旧被那根线控制着。

    然而，火焰烧起来了。

    魔鬼一样的火焰伸出炽热的火舌，将身形高大的少女躯体吞没。

    于是——

    “啪！”

    那根牢牢牵引着风筝的线，断了。

    *

    被示威人群和火焰包围的市政厅小楼里，气氛却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慌乱。

    摆设了整套传统红木家具的市政厅宴客厅内，数位穿着乳白色防护服的人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胸前的铭牌上标示着他们的身份。

    警察厅长、农业厅长、环境厅长、财务部长……几乎每个职能部门的长官都到了，哪怕是每年的新年会议，也未必能凑地这么整齐。

    他们聚集在一起，却并不像在商讨什么大事，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对于机器人不断禀报的市政厅外面的乱状也并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当然，隔着厚厚的防护面罩，也无法从表情上推断他们的真实心情。

    但所有人都看着一个方向。

    一扇门的方向。

    忽然，“吱呀——”，门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人。

    “怎么样？！”

    官员中职位最高的——桃源乡大区执政官猛地站起来，着急地询问。

    出来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执政官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卸去全身重担般又跌落回座椅。

    其他人也欢欣鼓舞地样子，有人像执政官一样松了一口气，有人双手合十祝祷……警察厅长这才招来机器人，吩咐如何应对外面的示威人群。

    “醒来了，但——”出来的那人却又说话了。

    “现有的止痛药已经对他完全无效了。”

    欢欣鼓舞的气氛陡然一滞，执政官松懈的身体再度慢慢挺直。

    “这样啊……”他苦涩地说着，像是给自己找借口一样，“但不管怎样……醒过来，就总是好事吧……”

    没有人附和。

    有人低下了头，隔着面罩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到轻微地、像是呜咽的声音。

    “诸位，”执政官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不要气馁啊，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有事要做，不能再让先生操心——”

    突然的警报声打断了执政官的话。

    “报告，发生突发状况，发生突发状况，无法解决，无法解决。”机器人干巴巴的电子音突然响起，眼中发出警报的红光。

    官员们惊诧地看向宴客厅的一面白墙。

    白墙变成了显示屏，播放着市政厅外面暴动的录像。

    熊熊燃烧的大火，群情激涌的人群，至此都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足以让机器人响起警报的情况发生。

    直到，那位高高壮壮的女孩，被同伴推入了大火。

    变故就发生在这之后的一瞬间。

    此时的人们，尚且不知道这一瞬间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除了队伍最前方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前方的这一点小小变故，他们仍旧亢奋地呼喊着口号，后面的人扔在推搡挤压着前面的人，直到，一声震破耳膜的尖锐啸响。

    “啊！”

    “啊啊！”

    “啊啊啊！”

    第一声惨叫突兀地响起后，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惨叫接连响起，伴随着惨叫声的，还有“哗啦啦”的清脆碎裂声，那是沿街房屋玻璃碎裂掉落的声音。

    伴随着惨叫声，原本群情激奋的人们如狂风过境后的芦苇般倒伏一地，鲜血从他们的耳朵里流出，使得他们忘记了一切，只顾痛苦地捂着耳朵哭嚎。

    所以他们没有看到，伴随着那一声啸响的鬼魅身影。

    但萧果果看到了。

    她的双手还维持着推熊玩球入火堆的姿势，脸上得意的笑还未来得及散去，那一声啸响便震破了无数人的耳膜，人们纷纷倒下，以致还站立着的她倒显得格外突兀。

    得意的笑容生硬地转换成慌乱，她抬起头，就看到那不应存在于此世之物。

    ——以人类的视觉系统来看，就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色块，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晶莹的、仿佛什么无机质的晶体般的璀璨荧光，起初只是淡淡的白光，然后蓝光，红光，黄光……无数种色彩忽然纷涌而来，交织汇聚成万花筒一般的奇异瑰丽的色彩，如云如气般在空中流溢着。

    是孩童最美的梦境中也难以企及之物。

    倒下的人群中，有人偶然抬头，立时陷入梦境般，呆滞地望着。

    萧果果好像也陷入了梦境。

    她木呆呆地站在原地，既没有痛苦倒地，也没有慌忙奔逃。

    她就那样站着，表情呆滞，眼神茫然，纤细的脖颈裸/露着，像只等待屠宰的羊羔，希求着屠夫的怜悯。

    然而屠夫当然不会给予她怜悯。

    像炙热的烙铁划过积雪，血线化成水雾，将晨曦时苍白的天空映成一片鲜红。

    血雾中，一颗头颅扬起，落下，又“骨碌碌”滚了好远。

    头颅停止滚动时，尖叫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