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哭泣着。
嚎啕,哀鸣,野兽一般的哭泣,涕泗横流、简直感觉不到尊严般因为悲伤而扭曲的面孔。
时常、我这么想。
失去了妈妈的父亲就只是个空空如也的容器而已。过去和我一起的那个父亲已经变成了碎片,被分类垃圾箱和清扫车带到了什么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妈妈的坟墓,留给我的只是作为遗产的空壳。
是我错了。求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吧。——重复着这样含混的的梦呓,向业已失去之物哀求着,忏悔着。
并不是父亲的错。
妈妈只不过是恰巧在和他吵架的第二天遭遇了事故。在平凡地行走在路上的时候,被忽然冲出来的车碾过了。
没有意义和道理的死,忽然的死。哪怕时间回溯一分钟、说不定也会不复存在的死。
父亲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每天,每天,为无法挽回的过错哀叹。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我了,我也只是逝者的幻影。
如今,这样的父亲也离我远去,和妈妈一样,被发现遗体,告知死讯。生死之间的世界仅仅隔着电话线的一端。
然后,我也现实性地成为了遗体。
这是多么饱受命运嘲弄的人生。
——可是,我其实真的好难过。好悲伤。在不知是狭小或广阔的天地间,最终失去了所有爱我的存在。
在这个世界上、孤独一人——
当日凌晨,内田从港口黑手党的拷问室中失去行迹。
留下的仅有焦土上的断壁残垣,以及十数具被烧杀的焦尸。
与此同时展开的,是受到挑衅的港口黑手党狂怒的反噬。爆炸,暗杀,枪战——自事情发生的短短三日间,与被判明为敌方,名为三和会的组织间展开了无数连军警都没有干涉意愿的争斗。
自那天来,过去了三日。
我前所未有地因为工作忙碌着。
「虫子呢?」
「都清理过了,现在是完全干净的。……」
租界,某栋大楼之上的会议室。
供二十人内围座的椭圆长桌,其上是装满摁灭烟头的玻璃缸与散乱的纸张,穿着黑西装的男子们面色严峻地相互凝视。
没有窗户的房间,用以照明的仅仅是眩人的地灯,几乎看不清同伴面孔的暗淡灯光笼罩下,乳白色的烟雾静静漂浮着。
「港口黑手党今天引爆了我们的工厂。木村也被.干掉了,这下可不好办……」
「我们的损失超过预期,是谁提议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啊?现在要被吃掉的是我们——」
目光追随着「另一边」的景色,我掏出笔。
这几天的预定……袭击车辆改装厂、三十号下午……和其他组织的联合发起会议、元町的「有心亭」……。
把桌面上的资料也大致浏览了一次,因为环境过暗,想要辨认还有些难度。途中,激动的其中一名男子忽然用力挥舞起手臂,差点打到幽灵的胸口。
好险。
坐在女厕隔间里的我松了口气。
幽灵的存在基本上只能维持十五分钟,然而,十五分钟有时也能做很多事——现在,没有正式编制而仅仅是跟在太宰身边的我,被他安排去给情报工作打下手。内容多半是利用能力进行的隐秘窃听与探查,时而把自己挂在连老鼠都不会造访的贮水塔与信号发射机之间,时而如现在这般在厕所一坐多时,被门外的人大声投诉。虽然并非本意,但拜此所赐,我的忍耐力大有长进。
「老大这种时候了还在迷信那女人的鬼话……我早就说过了那家伙很可疑……现在的港口黑手党……」
「你不也和她有一腿吗,事到如今提什么裤子?现在重要的是决定今后的事!再这样下去的话——」
“烦死了!说到底,该负责的是她吧!事到如今闹起失踪,别是被港口那帮家伙杀了了事……”
“……”
嘈杂间,视野逐渐模糊,声音与光色都泛起了朦胧而扭曲的波浪。
时间到了。
我放下笔,记事簿只短短写就了潦草的两页,实际的意义却远远重于它的质量。
不管是对方的今后计划还是行动预定,想要得到都不比预料中的难。然而,有一件事始终隐藏于迷雾中。
「arisu」。
内田在崩溃中吐出的名字。写作汉字是杏。根据搜集到的情报,曾经是覆灭小家族的孤女,如今是三和会首脑的情妇。
远超一般情人的话语权,与其他干部的关系,最终,促使两个组织抗争步入表面化的袭击——
港口黑手党日趋壮大的如今,一直保持着如履薄冰平衡、勉食一杯羹的三和会为什么要忽然发难?
在组织彼此对立激化的现在,导.火.索的存在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所有人都把力量投入在双方的对峙中,制造不分白天黑夜的噪声与硝烟。
然而,某些矛盾始终隐藏在过于激烈与急转直下的合理之中,扭作无人在意的死结。
现在,和消失在火海中的内田一样,她从争斗的两方中失去踪迹。
仿佛是误滴在纸张上的水渍,能证明其曾存在过的仅有突兀的湿痕。
“——所以,今天你也是拿泡面来养活自己咯。”
以这句亲切的家常话作为开场白,太宰百般无赖地把脸托在办公桌上。
今天他又用绷带严严实实地裹了包括右眼在内的半张脸,好像木乃伊或是整容的恢复期。明明没有受伤,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来的习惯。
虽然确实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不,问题大了吧,你就不会觉得腻吗。我总觉得你就没吃过别的东西。”
“我买了发行的十二种口味。每天换三次的话也需要四天才能吃完一轮,没有腻的道理。”
速食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只需要热水和走进便利店的五分钟,就能得到简单愉快的饱腹感。不管在哪里,这一生我都只需要泡面就能活下去。反正大概也不会因为营养不良而升天。
“嗯、这样啊,那还真是相当厉害啊……”太宰的声音里似乎同时含有敬畏与嫌弃。
说起来。被政府收容前我最高的记录是连吃了两个月,虽说那时候是单纯地迫于经济原因。
但把这告诉太宰也绝不会有好事发生,我闭上了嘴。
“嘛,闲聊就到这里为止。”太宰放弃了对我爱好的微词,转而进入正题,“那件事做得怎么样?”
我把记载情报的纸张交给了太宰,大致报告后是另一件事,“……另外,她似乎在三和会中也属于失踪状态,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嘿——是吗。”
不知是否因为对方与自己的成佛之喜有着直接关系的缘故,太宰对这一部分的情况也十分在意。
虽说就结果来看一无所获。……作为工作而言,可称是十分失败。
太宰眨了眨眼。在他的指尖,纸页被像玩具一样被反复弓起。
“很好。那边的监视照常交给其他人,你可以不用动了。”
“不再查了吗?”
“没有意义,”他的举动实在很小孩子气,那张纸快要皱得再起不能了,“该出来的时候总会出来的。不过,很可惜不能就这么让你放假呢。”
弹动的白纸像是在掌心中扑扇的鸟翼。
又要让我探查情报了吗。我安静地等待着他的指示。
“找到她,然后清理掉吧。——作为命令而言,这是不是亲切明了呢?”
我盯着太宰。
在他面上,有着孩子一样纯粹,甚至可以称得上无邪的笑容。
只是看着的话,眼睛仿佛被灯光或日光照耀得闪闪发亮,又似乎只有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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