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出于初次见面的礼节,我说。
距地超过一百五十公尺,位于租界偏北的大楼最顶层。和字面意义的天台一样,不存在其他任何东西。光滑的错列并铺砖块构成的宽广平台边缘,一人身长的落灰铁丝网将此沉默包围。
这是楼梯不会通往的地方,必须要攀爬才能抵达的至高点。平时,是绝无人会造访的寂静地带。
今天身于此处的我与她,恐怕是长久以来仅有的两个客人。
“……啊呀。”女人仿佛惊讶地睁大眼睛,从神情中,隐约能看到惹人怜爱的少女般的风貌,“这还真是,在这种地方也会有客人拜访啊。”
“我找你很久了。为了让我确认自己没有白费苦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今夜,我所不知道的许多地方化作战场,这里却是远离争斗中心,下方甚至仍有无数人宴饮欢笑的太平场所。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对她而言,是寄宿着无数难言回忆的旧地。……因此,我才能像这样找到她。
……然后,完成我的任务。
“真无聊,你已经知道了吧。不管是有栖(arisu)还是杏(arisu)都随便你。你找的是哪个我呢。”
“我寻找的是作为一切主谋的你。虽然不知道你想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在那个风俗场里放下的炸.药已经被我扔掉了。”
“哎呀。”
女人终于露出了像是不快般的表情,小丑在抛瓶子时忽然被人摔了个跟头一般的被打扰的模样,“真是不懂风情的人……那个泥坑,被火烧一烧也只会是清洁工作。”
“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我一刻不眨地望着她,虽然计划的其中一部份被我破坏,但她并没有露出不快以上的神色,那么那就一定不是全部,绝没有把她逼到尽头,“不过这里的三十五层以下都是平民。”
“港口黑手党的走狗也会在乎人命吗?”
有栖反问道。
长风衣严密地裹在她身上,与卷曲藻荇般的头发一同背风吹得鼓动。尽管如此,她看起来依然很瘦削,是大人和女孩混合的产物,拥有残存着稚气的面孔。但是有哪里已经成熟了,甚至是老去了。没有笑容地。
“……不认为我是三和会的人吗?明明他们也一心报复你。”
“你说那个全都是脑子空空的肥猪的组织吗?我多少还是知道他们有什么斤两的……话说回来,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虽说查到产权费了很大力气,知道这里是三和会的地盘之后就懂了。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对你的组织毫无利益的事情。”
——拜托坂口安吾才终于摸索到的拼图的最后一块。占据大楼七层的优雅密会。为了取悦有价值的他人,一些小小的助兴手段也并不足惜。
与将女人家人逼至末路的港口黑手党一同,这里是她一度视作人生尽头的地方。
今夜是三和会掀起的与港口黑手党的最后战斗的夜晚,然而,已经失去后援又被击溃大半的三和会来看,胜负对哪方都很明了。这个组织已经完蛋了。
和那一样,这里是被她选做报复的最终环节——连同人生一起。
“……啊哈哈,小妹妹,这不是八.九不离十嘛,你还挺了解我的呢。”有栖咯咯笑起来,“好可惜啊,虽然是对立面,但我一直觉得你和我很像。”
——一直?大脑率先感觉到话语的矛盾,就在这几天前,我们还毫不相识。
还有在那以前的问题。
我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把她杀死。但现在,我们组成了会话……在或许只要我放在大腿边的手动一动,一切就会结束的情况下。
没有意义的对话。
不应存在的对话。
距离差不到二十米。现在,哪怕是悄然无声地用幽灵接近她的身后,她也不会察觉。
“我不知道无名小卒有什么值得人在意的地方。”手依然停留在身侧,绑在大腿上的枪套已经带上了体温的热度。她就在我的正前方。
然而,比起我的手,先动弹的是喉咙,舌头擅自编织着句子。
她摇了摇头,没有反抗,也没有警戒,只是说着。
“不对,你也一定明白,我们是一样的……孤独,悲伤,在顷刻失去了一切的被愚弄的生物。我们被这个世界愚弄了,被那些肮脏的人玩弄在掌心,苦苦挣扎……明明没有犯下任何过错——”
明明没有犯下任何过错——
为什么是我受伤了?为什么是我死去了?遭到不幸的人,为何并非是犯下错误的人?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是我?好不甘心,好愤怒——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或许有哪里很相似也说不定,仅此而已。”
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前方,阴影深处浮现出黑色的粒子。
“这是一样的。”她平静地说,“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等你体会到足够的绝望,被黑暗吞没,我们到时候就是真正的同类。”
我讨厌这种说话方式,坚信自己的话如谶言一般的坚定,简直和太宰一样讨厌,“所以呢?为什么会知道我?”
她故作神秘地微笑了,“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东西,说实话,我能站在这里,也要感谢你。”
“什么意思?”我追问。
雾一般的颗粒凝聚成无头的黑影。
和所预想的不一样,她表现出了奇妙的熟驯。……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我一般。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那可是秘密。……啊,对了,说不定再陪我聊一会我就会说了……?”
“……你真的很悠闲,寻死是不需要拖延时间的。”
来到这里,能预想到的就是终结自己的性命。结合被安置在那七层楼中足有几十公斤的炸.药,这本会是如同烟火大会一般的壮丽景象。
对于寻常人而言,确实是难得的终结。
“你想杀死我吧?和想杀死我的人多聊五分钟不也是很贵重的体验吗?……毕竟,小正也不在这里嘛。啊!到现在都还在配合我拖延时间,该不会你其实下不了手吧?”
……真是无名火起,话说,这怎么看都不是会告诉我什么的意思。而且,别说得好像你愿意乖乖被我砍一刀一样。
“你是说内田吗。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他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和我苦战一场——因为他们之间密切的关联性,我甚至都做好了被烧成碳粉的觉悟。
“怎么会,我让他随便去哪里和港口的人玩玩了。大体上,和他死想一想就很恶心。”
“……我以为你们是情人呢。”
“是吗?我这么快暴露,也是因为他向太宰治供认了不是吗?他从过去到现在就只会嘴上说说,关键时刻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胆小鬼,不行的不行的。太好笑了。”
有栖像是真的非常嫌恶一样摆了摆手。
……是这样吗?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我能想的就仅此而已。正因这样,更明显地感觉到了,我们只不过是陌生人。
哪怕或许知悉对方的遭遇,也绝无理解和涉足过对方的人生。一切都是未知。
能够擦肩而过的仅仅有身上共通的气味,在不幸的涡卷中些许的同病相怜。
……已经够了。快点结束吧。
“这么快就不耐烦了吗?……唉,好啦,连五分钟都没有呢。不过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就告诉你吧……我从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你了。”
“谢谢你。请继续说下去。”
“这么热情真是让人不好意思,不过已经没有了。”她眯起眼睛,如同陶醉一般倾听着远处的什么声音,“要结束了。”
从遥远的地方闪现出火光。
“……是这样呢。”
“——话先说在前头,你不会觉得拆个炸.药就能阻止我了吧?”
啊。果然来了。总算来了。就是这样的桥段。
“如果能那样就最好不过了……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她平静地耸了耸肩,叉开腿。那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松的姿态。正因挺起腰,某些不应存在的轮廓变得明显起来。
难道说。
“我也想放烟花试试。当然,普通的烟花就没意思了。虽然少了三十公斤是有点可惜。”
“……在身上绑炸.弹就是你放烟花的方式吗?恶趣味。”
可恶。
这里是大厦的最顶层,是天台。与真正的楼层中间还隔着贮水塔,哪怕她在这里引爆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伤——本该如此。
能让她说出这种话的话。
“……所以,你在这下面放了多少?”
“……嘛,多少呢……我也不是很清楚?足够从这里炸到下面了吧?”
不可想象……普通人不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在和我正常地对话,但她大概已经疯掉了。就算我在这里杀死她,只要炸.弹还在运行,这栋建筑物依然会成为秋日祭典的盛景。
“你已经疯了啊。”我说。
……怪不得会那么悠闲地和我谈话。是认定不论如何我都无法阻止她吧。
——要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阻止、把损失降到最低?
和迫切思考的我不同,女人并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是歪着头,轻轻地表达了肯定。
……那是多么平静的样子。
没有挣扎,没有喜悦,没有痛苦和愤恨,只是近乎安宁地接受一切,放弃一切。
——自愿选择了走向死亡的那一方。
……为什么。
“……这样就都结束了,我能做到的一切。”
我不明白。
——幽灵挥动了手臂。
“——!!”
脆弱的铁丝网发出尖利的哀鸣,被巨力碾压得扭曲后狠狠扫落!无形之物不断挥击,把仅剩的铁网都砸成团块——
夜风更为无阻地贯通入内。
我向女人奔去。
就算她现在让炸.弹爆炸也无所谓。
“不可能、你为什么能……!”
离我越来越近。
“……永别了、……!”
然后,伴随着被铁丝割裂的痛楚。我和她重重撞在一起。
向外落去。
——那是在飞翔也说不定。是在下落也说不定。
在什么都无法察知、呼啸的风声中,发光的城市如同迎接亡者的燃烧火狱。
好可怕。
想要尖叫。
人生中头一次体会的,无尽的坠落——然而。
下一秒,我的视野被烈焰覆盖。
……
……
“……”
咦……我、为什么。
面向下靠着湿润的粗糙地面。
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逐渐变大的喧嚣声。
……对了,我掉下去了。和她一起。
身体很痛,大约是因为浑身都以扭曲的姿势趴伏的缘故。
就这样勉强地用手肘支撑着抬起上半身——
“……啊。”
能发出的仅有这样的声音。大脑凝固了。血液凝固了。无法思考。
泼溅四散的红色。在地射灯与混凝土之间,被光打磨得鲜亮浓郁,如同逐渐干涸的油彩般的痕迹。
在我身下的,半边被我压着的。那该称作烧焦的肉块好呢还是被砸烂的肉块好呢。似乎是这样的东西吧,被极近距离的炸.弹炸成碎片,从高空掉下来之后,有这样凄惨的样子是理所当然的。
会变得无法辨识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说不定有哪里还能辨认出什么,但是不管我怎么注视,都无法找出这些尸块和那个女人身上有那些相同的地方。海藻一般的头发枯萎了,忧郁的面孔被燃烧了,浑身都破破烂烂了。能让人发觉它曾作为人存在的东西已经一点不剩。
我们数秒前曾亲密地共死一处的躯壳。如今是一无是处的残骸。
脸上传来了让人厌恶的黏腻感和湿润。
不想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好可怕。为什么。
周围惊人地嘈杂。灯光不断乱射,闪烁着。
在这之中,只有肉块保持着惊人的死寂。那是失去生命、没有尊严的样子。散发着毋须言明的哀伤的遗迹。
——我只是一直凝望着它。
……“再看下去,是会发狂的啊。”
不知多久,有人叹息着。
眼睛被蒙住,陷入温暖的黑暗中。在我一无所察的时候,血已经彻底干了。然而,仍有什么东西是濡湿的。
“…………太宰。”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