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过载

    ——想吐。

    太宰今天没有穿大衣,我得到了他的西装外套。残留的余温变成了寒风里唯一的暖源。

    这是第几次了——中途,他好像问过这样的问题。把衣服借给我这种事,已经是第几次了?运用混沌的大脑思考了很久,能想到的而言现在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见到他的那天。

    第二次是在他杀了我的那天。

    然后,第三次——在我杀了他人的这天。

    这么想,我好像毁了他不少外套,真是对不起啊。如果太宰是绷带浪费装置的话我可能就是服装浪费装置吧,不管怎么想都远比前者悲惨。

    和有栖摔下的地方正好是大厦后部的停车场。虽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头顶上的爆炸,但追着源头来到这里是时间问题。

    所以,现在我和太宰在车上。不知是他的车还是哪个倒霉人的车,开的倒是惯例的很快,让人更想吐了。

    只要回到港口黑手党,今晚就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或是说,如释重负的、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杀人命令,我手染鲜血为结末——就此告终吧。然后,第二天,第三天……会发生什么呢。我会继续杀人吗。让他们变成它们,最后面对尸体也一无感觉,就这样只是杀死某人吗。像别人对我做的那样,我也要对有罪无罪的人出手,从谁那里夺走什么东西,成为那样的人——

    就像别人对我一样……我会成为那样的人吗、不对啊。我已经是那样的人了啊!我把她杀掉了……

    我把她杀掉了——

    如果不杀掉她大楼就会爆炸。她本来就想死掉。就算是警察来了也会做一样的事情——这些都是借口。连虚伪地欺骗内心都做不到。应该说,就算这么说也没有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罪一旦被成立,任何言语都是徒劳,为此痛苦也是虚伪的,和小说家的忏悔一样,是伪善者的开脱。我知道的。

    那么徘徊在我心里,无法宣泄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好想就这么推开车门跳进海里,到什么不存在的地方,将自我和思想毁灭一空的地方,不需要再感到几欲疯狂的苦闷地方。

    因为我死不掉,所以那样的地方也是不存在的。连供我逃避的选择支都没有,话说回来,如果我能死去,这个故事早已结束了。

    现实的我只是靠在后座上,负责把太宰的外套变成洗不掉的脏外套。窗外不时掠过路灯和建筑物的灯光,他的脸始终笼罩在阴影里。

    没有谁说话。

    并不宽阔的车厢空间,能被听到的只有排气口低沉的震鸣。

    开始感觉到寒冷了。外套上残存的他的温度已经在干燥的冷气中消耗一空。

    “——是冲击呢。”

    太宰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方向盘,脚就没怎么从油门上放下来过。

    “……”

    “不想提吗?”

    “……想说什么?”

    他轻轻笑了,“哦,这不是开口了嘛。我还以为你打算把自己憋死。”

    “……”

    “什么,真的想把自己憋死吗,这种死法也太无聊了吧。”

    “……想吐。”

    “欸。”

    “…………想吐。”

    “不要。这是我的车。别想吐在上面你给我等等。”

    还真是你的啊。

    车在附近的海边停下了。

    说是海边,其实也只是隔着栏杆的观海台,在深夜连个人影都没有,黄色的冷光两三米就照出一片暗淡的光域。

    我毫无形象地把上半身挂在栏杆上,身体身处有什么不断涌动着,喉咙无法平息,不过连胃酸都没能吐出来,只是被刺激得一个劲流眼泪。

    “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很像那些宿醉的大叔。”太宰夸背靠着石栏,对我说风凉话,“一个人在没人的街道上大肆呕吐,哭着抱怨自己人生的失败,然后……”

    放弃挣扎,趴在栏杆上。

    海面一片黑暗。远处的小岛变成了黑色的剪影。波浪平静地,带着某种规律的韵律涌动着。

    “然后就死了。”

    冷笑话吗。

    “这种事不是很多吗?一月两三次就会在列车面前跳进铁轨,在死前造成几千万经济损失,然后影响数万人一天的出勤……嗯~好像挺不错……啊还有就这么酒精中毒死在路边,或者干脆就站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地方扑通!地掉进海里,过上一两个月飘到东京的近海,被渔民叔叔捞上已经被鱼吃得差不多的尸体——”

    “……真是悲惨。”

    “没错。一文不名的悲惨,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活到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因为无法忍耐而死掉了。”

    “你也是吗?”

    “是吗?是啊,是那样也说不定。想死的人实际上都差不多吧~这样的话我其实和一个月赚不到三十万,回家还要被老婆大骂没出息、实际上已经被带了帽子的大叔没有任何区别……?”

    这家伙对失败的人生还真是清楚。不过,和那些平庸的悲惨不同,他在世人眼中也算得上出世代名词的成功者了。那又是拿什么换来的呢。

    无法忍耐,所以想要去死。

    但是我即使现在被洋流吞没,也只是重复肺部被海水灌满的冰冷,然后窒息,漂流。

    “……我。”

    靠着栏杆。

    面前只有漆黑的海面。

    “……难以忍耐。”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出来之后,我甚至无法转头看看他的表情。

    彼此之间,这句话意义为何是如此清楚。我们之间存在着交易,无形的契约,作为救下我的代偿而被支付的我的如今与未来。将它破弃,我会变得怎么样?

    变得没有用的话,迎接我的将是什么?

    可是,要忍耐太难了。

    我讨厌受伤,讨厌疼痛。

    被打烂的手臂好痛,被炸死好痛,从一百五十八公尺的大楼掉下来好痛,对自己开枪也好痛啊。死掉真的……真的好痛,好累,无法习惯,让人想要哭泣。

    还有杀死她的感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与罪恶感一同,让心里变得如同缺失了什么的同类相哀。……宛如作为不可解的预兆展示在我面前的死亡。被绝望与黑暗淹没的她的姿态。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衣料摩擦的声音。

    现在开枪打我也不奇怪。可惜这也不能结果我。我闭紧眼睛。

    “嘛——我也差不多能想到会是这样。”

    ……啊。

    出乎意料的。

    迎接我的并不是子弹或是拳头与海面,而是头上散发着热度的掌心。

    ……为什么?

    现在是面朝下背对着他真是太好了,他看不到我的表情真是太好了。

    “因为你是个普通人,在建立自我前就已经习惯遵循普世良知观的普通人。”

    仅仅是维持着把手平置的动作。

    “不过那也不是全部。为不公正的待遇与复仇心而被吞噬的普通人数也数不清,刚刚被你杀死的人也是一样,那样活着更轻松。这么说来,你该是个温柔的孩子吧。如果没有能力,在这里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很了不起。”

    “不是夸赞呢。”

    “是夸赞哦。”太宰的声音既低,又平静,没有任何伪饰的少年般的声音,“在这里几乎见不到,因为持有也难以生存,马上就会烂掉或者变质嘛。”

    存在也只是让人痛苦。

    这里所不需要,被黑暗弃若敝履的东西。

    “……我也会变吗。”

    “会不会呢。人就是这样的东西,不想疯掉的话,变得麻木就好了。”

    “像拯救机制一样。”

    但是,听起来是如此悲哀。就算变得麻木,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仅仅是欺瞒自己的伪装。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

    在这瞬间,响起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那就是胃部空虚的蠕动吧。向人体发出不满的宣泄的那档声音。

    回想起来,从上次进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小时。

    “……”

    啊,好想死掉。

    就算死不掉,也想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我愤恨地抬起头。太宰果然一脸憋笑憋得快变形的样子。

    事实上根本没在憋,已经噗噗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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