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视野内一片黑暗。
我又反复眨眼,终于隐约看清面前物体的大致轮廓。熟悉的天花板和顶灯,室内传来芳香剂和消毒液混合的奇妙味道。
是我的房间。
我正用怪异的姿势躺在床上。明明蜷着身体,左手却像被扯出来一样横在床头,以至于让人想不清楚浑身的疼痛究竟是由于药物的作用还是睡姿太差。
随着我的动作,有什么东西被带得牵扯起来。举起手后我发现手背上是贴着医用胶布的导药管,透明的胶线一直延伸向床的上方,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输液架。袋中的液体已经快空掉了,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应该是三四个小时之前的事情。
除了我别无他人。室内安静得能听到排气扇的转动。窗帘拉得很严实,因而也无从判断白天和黑夜,床边的椅子上搭着我的外套和枪。我坐起来,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时间是夜晚两点。日期刚刚变更不久,距我昏过去至少超过六小时。
麻痹感还依稀存在着,手臂的活动有些僵硬,头也很痛。被一种强烈的倦怠感包裹,但头脑却意外的清醒。这种体会和生病相似,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以至于它带来的不适都显得陌生而久远。我拔掉了针头,过了一会才有血沁出来。
赤脚踩在绒毯上时,就像是踩在棉花中一样柔软而下陷。好在床边走两步就是窗台,我扶着墙移动到窗边,拉开了遮光帘。
玻璃上全是滑落的雨水。
窗外是黑夜,夜晚也被灯彩所点亮的高楼大厦模糊在暴雨所带来的水雾里,世界在透明隔断上蜿蜒流淌的水滴中扭曲。我将它推开一条缝,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微微浮起。雨声骤然闯入无音的世界,在耳畔淅淅沥沥地作响。
我把窗全推开。风和雨一同倒灌进来,雨把我的脸和头发都打湿了,连地毯和墙纸都未能幸免,但拜此所赐房间里不好闻的味道也消失无踪。
“我可不推荐你在这种情况下吹风,但如果是想要纵身飞跃就另当别论了,不如说大欢迎哦,顺便带上我的话!”
“……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掘出殉情的爱好的,不过我对从这里跳下去毫无兴趣。”我关上窗回过头去,“为什么你在这里?”
太宰站在我的身后,窗外暴雨中混着雾气的微弱光芒映射在他脸上,染出仄暗的影子。我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当然是为了来看望我主动断手,被麻得像死掉的鱼一样安静的部下啊。现在觉得身体如何?”他微笑着说。
太宰的脸在一秒内就变得可恶起来。我坐回床上,打算用无动于衷的棒读面对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托您的福问题不大。明天应该就能彻底恢复吧。”
至少就我所知太宰在这个时段还会在大楼里是件极其罕见的事情。他绝不是那种会自愿留下来干活的人,不如说他会好好在这干活的时候就不多。或许可以侧面证实这个男人现在真的很忙,毕竟他今天下午才被任命为对Mimic的总指挥。
“那就好。本以为还要睡得更久一些,看来你的抗药性不错。”他颇有些感叹地说,“织田作很担心你哦。如果不是不方便,我想他甚至想来看望你吧。”
“他没事吧?”我往前倾,“还有坂口……”
“为什么会认为织田作有事啦,他好得不得了呢。当然要是你不在的话,也许现在像死鱼一样的就是织田作了!至于安吾。”太宰有些夸张地摊开双手,“安吾和那只黑色的特种部队一起蒸发了。不愧是曾经在黑手党的追捕下逃亡了三个月的男人,就连背叛都这么使人惊喜,真是让人期待他把我追得走投无路的样子——”
他说着说着又有点忍不住般勾起嘴角,得到新玩具而窃喜的小孩子,看起来也会是这幅样子吧。但这笑声就仿佛挡住了可以更深一步的东西,仅仅是没有意义地在房间里响起了,“不过这么枯燥的话题似乎不适合在探病时说,我也得注意点呢。”
太宰没有说出认为坂口安吾究竟属于哪一股忽然跳出的势力,但他似乎已经心中有数。
不知道织田先生怎么样了,既然坂口背叛了,那么首领交给他的任务应该已经和取消无异,接下来应该能从这场风波中抽身……只是不太知道下次见面时应该怎样面对他。毕竟我答应他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还在他面前做了那种猎奇的事情。实在太失败了。
我正消极地思索,突然听到了太宰的声音。
“说到殉情。”他露出了沉思似的表情,我没有想到他会继续这个话题,真是令人反应不过来,“一个人死固然很好,但两个人死会不会比一个人死更有益处呢。若在水里,互相捆绑的重量也比一个人要更容易沉下去,要是其中一个死不掉,另一个人也可以杀了他。点火都有人递汽油……”
太宰依然站在窗边,明明应该是在对我说话,声音却像是自言自语。“而且你想,江户的时候心中还会被弃尸示众,一旦想到我的死相有机会被大众目睹,也是会有一点兴奋的啦!我之前竟然都没想到过这点,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说得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这难道就是适合对病人提起的话题了吗。好棒。我都要被感动了。放过群众吧。
再说你设想的究竟是殉情还是谋杀,这已经远超问题发言,到可以被质疑人格的程度了。
“是吗……那就去寻找和你有共同志向的奇人吧。听说在下暴雨的河里互相拥抱着这么做成功率更高呢……”我疲劳地回答他。
“要来试试看吗?”太宰语气欢畅,亲切地建议道。
“绝对不要。而且为什么要问我。你明明知道我死不掉。”
我又不会死。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我和他身处同样的区域本身就成为奇怪的事情,甚至有一点滑稽。我和总是追求死亡的这个男人实在过于矛盾。连死都死不掉,究竟是怎样的噩梦啊——几乎能想象出太宰这么说的样子,想必他也对我置身的状态敬而远之。
虽然这个愚人节玩笑一样的世界本身就像一场噩梦。
“也对。”他似乎真的感到很可惜,“毕竟小千鹤子死不掉嘛。”
特地重复一遍的必要性在哪里,感觉很不爽,“就算会死我也不想死。”
“即使如此,你还是在做让自己通往死亡的事情。”太宰开口,“虽然讨厌这样,却会主动为他牺牲呢。”
“……”
我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又是这样。又是这种表情,这种声音。每次他仿佛要把我的脑和内心一层层剖开,然后探寻我自己都不曾清楚的念头时会显露的风貌,“有什么问题吗?我好像也对你做过相同的事情。”
“不一样啊。”他否定我,“那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也不一样。”
多么意义不明的话。但我却觉得理解了太宰想要说什么。
我曾经想要替他挡住火焰。那时候的我,认为自己悬浮于这个世界之上,仅有的一根丝线被缠绕在他手中。除了太宰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因为不知道在这全然陌生又不合常理的暴力世界里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所以我听从他的要求。现在我已经不再需要依赖他了。我认识了别的人。也有了可以做的事。我不再觉得不安了,也并没有那么迷茫和孤独——
我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有那样的人存在。
我想要帮助他。
但是——
“你说得就好像离开你身边也可以一样。”
我在说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任凭内心的冲动说出这句话,感觉不说就会错过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
“只是突然想到了啊。”他轻轻地笑了。“但真是那样的话也不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你很想离开这里吧。”太宰自顾自地说下去,“说起来今天我揍了芥川君一拳。”
根本不想知道细节,万一我在芥川面前显露端倪,后果不可想象。
“当时我对他说,如果是织田作这样的男人一定不会放弃教导他,使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不巧我是个被正道所讨厌的男人。像我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地不再出声。窗外沉默的闪电与雷鸣使他脸上间续地闪着苍白的色彩,玻璃借着外界微弱的光和水流折射出些许倒影。是一副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表情本身正从他脸上剥落。
窗上映照着全然的虚无。
“太宰先生。”
“嗯?”
“请您过来一下。是的。请坐到床上来。不要压到我的被子。”
“欸,什么,预感到了激动人心的展开呢!糟糕,竟然有点害羞。”他毫无反抗地依言坐下,“然后然后?”
我站起来。太宰摆着一副期待的表情。
我举起被子,用力地蒙住太宰的头,把他按在床上。这是个适合杀人的姿势,适合掐死他,或者再往他脸上蒙枕头,使他窒息。不过鉴于我精神毫无问题,当然并不会这么做。
我只是越过棉料紧紧地捂住他的耳朵,现在我面前不再有太宰的脸了,只剩下一团在黑暗中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形的东西。他连挣扎都没有,顺从而自然地倒在床上,看起来像个死人。
从被窝里传来的声音被闷得有些变形,“是要闷死我吗,好高兴!但是捂住耳朵是什么崭新的杀害方式,应该捂住我的鼻子和嘴才——”
“虽然有很想说的话,但是直接被你听到感觉又很讨厌。”我放轻声音,“也不想看着你的脸说。最好听不到我都在说什么。”
太宰毫无反应了。
“……这里不适合我,应该说,这样的工作不适合我。糟糕的工作,糟糕的同事,糟糕的上司,脑子有哪里缺了根螺丝的上司。如果能够走在所谓的‘正道’上一定会更好,会更加轻松愉快。我不是生来就在这一边的人啊。但是……”
因为过于用力,我的手好像在颤抖,本来它现在就有点不太好用。
此刻我觉得这种动作实在和要杀人相仿佛。
“但是,真的很奇怪。有想要走的我,也有别的我存在……我肯定,有哪里像你这种家伙一样不正常……所以我才会不想、”
我的话语被太宰中断了。
他的手几乎只是虚虚覆住我的下半张脸,完全没有用力。即使如此也足够了。也有一旦被打断,就无法再被说出的事物。我的脸上还留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所以他的手也变得潮湿。
闪电停息了。我们陷入黑暗之中。
房间就像海底一样寂静。
“说出来会后悔的。”少年说,“让我们彼此都后悔的东西。你知道当黑手党有什么好处吗?”
“……不知道。”
我说话时吐出的热气都被他的手阻隔,返回自己的脸。他没有掀开被子,放任自己被更多的东西掩埋。而我的手只是徒然地离开了他的耳畔。
“黑手党不会窥探他人的内心。也有这种体贴的不成文条例啊。”下方传来了笑声,“这里到处都是这种人。言语得到形体就会产生变化。无法回到过去的东西。会因此失去的东西。而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也都会消逝。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终将失去。
抵达尽头前的一切都是痛苦。
“……那么,”我说,“就不要这样对我。”
“……”
“而且你今天一直揪着织田先生不放呢。为什么。你觉得我跟着他会更好吗。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善良的好人了,一点都不像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是有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才会留下我的吧。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我说得太多了。
不知道自己事后是否真的会因此感到后悔。太宰会逃吗。明天他是不是就会从我面前消失了,然后把我推到别的地方去。
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拒绝一切。我对你来说也是其中之一。你一直在拒绝我,一直在回避我。尽管如此,却还要对我说本可以不说的话,做本可以不做的事。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你更矛盾的人了。狡猾的人。自我的人。
会不想离开这种人的我,也实在是很矛盾。
但这一定不是我的错。
“……你有点太激动了,是药物的副作用吗。安吾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太宰坐了起来,被子从他身上滑下去,露出蓬松的头发和面孔。他叹息似的说。
我们的距离忽然变得很接近。他只要再往前一些,就会碰到我的鼻尖。
“不要转移话题。”
“我在听。”他碰了我的额头,“嗯,你确实在发热。”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但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按到了他的胸口。有点用力,我无法挣脱出来。
“一小会就可以,千鹤子。”太宰说,“闭上眼睛吧。”
“……就是这个。至少改改这一点吧。”
“或许没有办法。”他过轻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毕竟,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家伙啊。”
太宰有些自虐地、嘲弄地说。我分辨不出他话语里真正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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