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生气吗?”织田作之助问。他舀起了一勺咖喱。
我没有。
正要开口时,我想起来如果我否认,我面前的这个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答案,因此悻悻地改口,“是的,是的。也许是这样。”
尴尬得无以复加。
更准确的说,是混合了绝望,烦恼,羞耻,愤怒和恨不得人生重来一回的复杂心情,里面当然也含有大量对太宰的怨念。如果能消除我和那个男人昨晚的记忆,我甚至愿意千米高台跳水一百次,替他收拾一百回自杀的残局也不是不……不,这个还是算了。只会更为后悔为什么没在床上把他掐死。
我昨晚在想什么啊。
我都说了什么啊!
唯一还算得上没压断我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的就是起来的时候太宰早就无影无踪,但是这件事同样让人很恼火。
“这样啊。”他停下动作,“生闷气可不好。”
“……”
我看了看天花板,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他的表情。织田先生的表情一如既往,也就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要通过这样的表情读出他真实的心情实在是太困难了。
现在是第二天的上午。
也许是因为昨晚一整夜的暴雨,今天的阳光极其灿烂,连云层都没有。光刺目地直射着。这间小小的餐馆也不免受其影响,地面上深深地折射着桌椅的影子。无人的餐馆中,只有摇晃水杯时冰块发出的清脆碰撞,还有我们交谈的声音。
出门进货的店主放心地把店留给了我们。我有时觉得他过分看得开,再怎么样我们也是黑手党,如此放心总觉得怪怪的。
Mimic在昨夜的报复事件后一时平寂无声,但是没有人认为事情会就此结束,一定有什么在暗中蓄势待发。而一夜过去,我基本变得活蹦乱跳,因此来找当时想必受了冲击的织田报个平安。不过尤为重要的是,我很想找个人说些什么。我在黑手党中实在没有可以谈论如此话题的人。但话到嘴边又丧失了说出的力气。
“只是,昨天发生了很多事。真的很抱歉。如果当时更加警惕一些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如果当时没有去碰球,当然也不会倒下,坂口安吾也无法那么轻易地逃脱。
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砍断手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如果控制不好,小黑常常会先于我的念头行动。如果能够及时止损,或许能够不受影响。但是他使用的毒发效实在是太过迅速,就连砍断手腕也来不及阻止,在我再生手臂后毒素依然留在我身上,要想完全避开的话恐怕唯有自杀一途。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小黑已经消失,而我彻底丧失了拿枪的力气。即使经过训练,一旦彻底丧失控制身体的能力,我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所以药物实在令人讨厌,说是我最大的软肋也不为过。
“比起这个,”织田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忍不住想要叹气,“只是会让人麻痹失力的药,他是想让人丧失行动力吧。”
坂口安吾并不打算伤害织田作之助,甚至似乎不打算针对黑手党。他的存在就好像是乐谱上的不协和音,将对事件的认知搅得更为混乱,现在也难以知晓他们的真意。只不过黑色的部队现在大有就此离开舞台的意思,因此没被视为首要处理对象。只有芥川十分不甘竟让叛徒逃脱了。
说起来织田先生似乎说过知道坂口的去向,不知道之后他是否会着手再寻找他,那么太宰也……
“……呜呜。”
我又想叹气了。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发出更多没有出息的声音。
今天一旦想起太宰,就会想要把自己的头撞在任何能被撞的东西上,已经忍不下去了,“如果,如果我有事情想说……您会听吗?”
“会啊。”
“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
“绝对不会。”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我沉默了一会,最终放弃再做心理斗争而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恋,喜欢,爱……我对那样的情感一无所知。但是,我有很在意的人。”
“我不明白。”我托着下颚,看到面前的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只是因为我目光无处可放,才会在意这种细节,“想要待在他人的身边,是依存或惯性的一种吧。”
习惯了在他身边,所以会感到依恋。
然后,渐渐变得在意起他。
一旦靠近就会想要更进一步。越是靠近,越是会想要了解。对于人而言,没有人能甘愿一直充当他者。即使不容人触碰的琴线或许会伤害自己。
而若要用恋情来形容这份情感,它实在是过于阴暗与不纯,过于复杂。恋爱应该是更加柔软,酸涩和甜美的东西吧。而爱会使人发狂。和对自己打打杀杀的男人,实在找不到这种感觉,而且连猜也不必猜他肯定让一堆女人心碎过。
说到底,喜欢是什么?
当时,那里是如此阴暗。既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又缺乏声音。能被清晰得近乎执拗地感知的唯有温度。在也许很短暂,又感觉很漫长的时间中,我们像是在过于寒冷刺骨的地方汲取生存下去所需的要素一样贴近对方。可是那之后再也没有对话。我对他究竟是何时离去的印象模糊,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存在于我内心的情感是如此复杂。想要待在太宰身边,是恋心的一种吗?被他拥抱会感到安宁,那是喜欢吗?我能确定的只有当时我确实因此得到了安全感。但要论缺乏安全感,我还没有见过比那个男人更甚的人,在他身上寻求这种东西是不是太过不可思议了。
织田看了看我,把空掉的盘子放到了吧台上。
“不想那么清楚也可以吧。能够被完全理解的、正确的情感是不存在的。”他说,“就算是自己的内心,人也不是时常能明白。”
“但不想清楚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连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感情还在其次,“而且,这一定不是正确的事情……”
我为了梳理内心的情绪般拖动杯子,底面在桌面上划出长长的水印,留下痕迹的同时已然开始收缩,分裂成更小的个体。水珠的光也显得黯淡而湿滑,在自然风干之前,没有东西能把它们彻底抹去。
如果只是维持现状,一定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会永远被固定在那样的状态中。隐晦的、无法诉诸言语的、只是在黑暗中流动了的情感。无法被明确命名的情感。一旦下定决心将其打破,情况一定会发生变化。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会发生令人后悔的事。
至于想要留在这里的念头,哪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对我来说也是是疯狂的想法。像常人自寻死路一样,是明明看到了悬崖,却还要向下跳的行为。不必依靠理性也能知道前路毫无亮光,且一定是非常使人疲惫的漫长过程。
我甚至想,或许就像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一样,太宰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就在我以为他想让我沉入不可回头之处时,他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将我拉起。明明教给我自杀的办法,却还要在意我为他人受伤。时而残酷得要命,时而又温柔得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只想扯着他的领子大声质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对于太宰而言,”织田作之助忽然说,他就坐在我身边,因此声音十分清楚地传来,“也许正需要有人无视他的意愿,将他内心里的东西拖出来在阳光下暴晒。把他绑起来,将吸尘器插.进他的胸口。正需要有这样的人存在。”
我没有想到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正如我和太宰之间存在着玻璃般肉眼不可见的隔阂一样,织田作之助也同样拥有那样的东西,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与黑手党相悖的信念,他对此避而不谈,所以我也从来没有问。
“我还以为您是更加注重距离的人呢。”我露出苦笑,“我明明也并没有说是谁。……就算很容易被猜出来。”直接得让我觉得有点泄气。太不懂少女心了。虽然确实是太宰没错。
“……抱歉。”他像是搜寻了一下措辞,接着说道,“这是只有你有机会做到,而我无法做的事。”
这句话听起有点遗憾。我抬起眼,我身旁的这个男人,他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沉静的。
有仅有这样才能够维系的关系。他和太宰,和坂口也许都是如此。在已被界定的范围之中,我也难以从中脱出。如果黑手党就是这样的地方的话,那也真是很寂寞。
“比如无视他的大吵大闹和抵抗,强行把他的心扯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吗。他会逃走的。”
“那么就追上去。”
“追上去。”我重复了一遍。
“追上去,如果不想他落荒而逃。”他也又说了一次,“不管怎样选择,遵循自己的内心都要更好。”
“如果太宰先生知道您提了这样的建议。”我想象一番,肯定地说,“肯定会大喊遭到了背叛。”或许还会不依不饶地敲桌子,假使我真的采用了这个提议。
“也许会这样。”织田点了点头,我总觉得他是有意的。
但是,也真想看看这样的太宰。
或许织田说的没错,既然我现在无法离开黑手党,注定必须得面对太宰,那么完全不按他的心意来或许还更有效用一些。或许这么下去,有一天我会彻底撕开他脸上的假面,逼迫他不得不说出真心话。到那时,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至于我自己的心情,也许到那时再仔细思考也不迟。我觉得我还有足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想到这里,我觉得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虽然这大约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谢谢。”
“如果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我觉得是很有用的建议。如果您有意,不如尝试转职做电台主播或咨询师,一定会大受欢迎。”
“这玩笑可不好笑。”他拒绝,“我哪有那样的能耐。”
绝对有。我非常确定,“天赋是不会因为出现在二十三岁的男人身上而消失的。既然话说完了,那我去看看孩子们。”
其实昨天才刚刚见过他们,却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定是因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令人无法消化的事情。
我走上楼梯。
当接近卧室的门时,我听到了响声。
那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彼此交错的声音。我看向门廊尽头的窗户,城市中燃起了火柱。火焰不止一处,来自不同的方向。黑烟很快盘旋而上。
幸介打开了门,“是什么声音?”他问,剩下的孩子也探出头来,“啊,姐姐来了。”
我把他们全都推回了房间,“只是火灾了吧。你们也好好待在这里,不要给店主添麻烦哦。”
“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情况。”我说,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来自黑手党的通知。
Mimic同时袭击了与黑手党有所关系的六处企业,爆.炸几乎同时发生。而他们也倾数涌出,开始不顾后果地对港口黑手党发起突袭。武斗派的成员已经编制起来开始反击,我虽然算不上战斗人员,却也无法置身事外。芥川所带领的人似乎已经在横滨美术馆展开战斗了。
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了织田先生。他像是在等待我一样站在门边,那是种随时都做好准备离去的样子,我停下脚步,“您打算去哪里?”
“是要黑手党派出所有战力迎击吧。”他回答,“虽然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但我欠了很多人情。”
“太宰先生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东西。”我说,“不去也可以的吧?坂口也强调过,不能接触Mimic的首领,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才会这么说。或许这么说会过于理想,但我认为您已经没有必要再卷入这场争端之中了。”不如说,应该远远避开,越远越好。
他摇了摇头。
“孩子们就拜托你了。”织田说,“在大人回来之前,希望你照看他们一会。”
我深知他一旦做下决定,就难以改变,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没有比现在更因此感到头痛的时候了,而我也确实不能放着五个孩子单独待在这里。最终无法将其说服的我就只是看着他离去。
店主很快就回到了餐厅。他似乎在外面目睹了爆炸,所以赶回来确认孩子们的安危。我可以离开了,但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或许我应该拔出枪,加入大街上的火.拼才符合上面的命令。或许我该回到太宰身边。又或许我也应该去美术馆,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小黑所能在的十五分钟内抽身,毕竟没有了它我就会变得很弱。
织田先生会在美术馆吗?他应该是为了帮助太宰的部下而加入战斗的吧,去芥川那里或许能找到他。有芥川在,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是最能理解他实力的人中的一个,毕竟为此付出许多血的代价。
那么,我究竟为什么还会觉得如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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