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里全是七颠八倒的尸体。
有名男子站在那里。披着破烂的灰斗篷,从布料下露出苍白而被束起的头发。像幽灵一样的男人。
躲过了沉重的挥击,躲过了锐利的尖刺,在牢不可破的屏障被塑造出前轻巧逃出,遭蛰伏时利用子弹判断方向。无形的怪物在他面前如同被戏弄的过于笨重的野兽。仿佛事先已目睹了会血肉飞溅的未来。尸体与尸体的群列间,他作为某种现象失调地屹立其中。
这里被硝烟和血的味道充斥着,在他面前红发的青年与之僵持,背后倒着瘦弱的少年。
只有你能杀死我。他恸叫道。只有你能带给我我所渴望的结局。
然后他得到了回答。
“——在想什么?”
太宰的脸就在我面前放大,我被迫中断了回忆。
“在想纪德。”我如实告诉他,接着他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在想对织田作以死相求,热烈求爱的男人吗!你可真是恶趣味。”
这人应该将舌头回炉再造以重新学习说话的艺术。如果非要在其中寻求安慰的话,唯有这也许能帮助他加速迈向死亡。我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他于是笑了起来。
白天我赶到美术馆时,在其中的黑手党成员已经几乎被杀了个精光,芥川也中弹倒地,织田隔着防弹衣挨了三枪,我的攻击也全都显得徒劳。最后他几乎是失望地自行离开。留下的就只有渴求死亡的绝望的话语。而且还被拒绝了。
夜晚的风呼呼地吹着我的裙子和风衣,露出来的腿也有点冷。过分复古的旧式煤油灯下,我们的影子一直被投射到空空如也的街道另一端。阴雨连绵的时节中连风也显得潮湿,几乎要浸入肌肤之中。
“你去喝酒了?”我问。
我是在想要出门散心的时候遇到太宰的。是我自昨夜以来见到他的第一面,一切都和那之前没什么不同,连他的表情和态度也没有变化。
他身上有烈酒和烟雾的味道。太宰时常这样在深夜消失无踪,然后沾着相同的气息再度出现,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我这么问后太宰勾了勾自己的西装外套,似乎是想要嗅出会令人如此感觉的气味来,“哎呀,能闻出来吗。不过我只是在那点了酒,然后装模作样地谈话罢了。”
一口都没有喝啊,真奇怪,没有那样的心情呢——他说。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极了,“反倒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出来散心。”我手里还有便利店的塑料袋,另一只手上还拆开一罐。矿泉水和轻酒精饮料在袋子里互相碰撞。虽然大楼所在的高级商区里就有好几家便利店,但我特地走远了一些。连这都能遇上太宰,实在无话可说。不过附近就是繁华街,他若是在那喝酒的话也很正常。
我往前走去。
太宰也转了个身,自然地走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为什么要跟着我。”
一旦没有人说话,周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无限地放大了。蛾子撞击灯罩的声音,远处汽车鸣笛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清楚,呼吸声反倒几不可闻。我们在路上似乎是没有目的地前进。不是通往黑手党大楼的路,离地标般并列而起的五座大楼越来越远,仿佛要把它抛在身后。
我和他的速度没什么区别,差不多是在并肩前行,时而某人会超过某人,但基本而言是一种均等的步调。全都走得很慢。没有去向之人中意的那种步子。
“嗯——不知道。说起来,你到底要去哪里?好在意。在意得酒都醒了。”
“不是没有喝酒吗。”
“那么我一定是因为闻到了酒味而醉了,就是这样,我现在醉醺醺的呢。”
这算什么胡搅蛮缠的回答。我又开始叹气。
“我要去有海的地方。”我说,“有沙滩的地方,可以踩进海水里的地方。哪里都可以,我想去那样的地方。现在就要去。”
“欸——现在?”他吃惊地说,“现在去找吗!小千鹤子,虽说刚刚说了那种话,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你说的比较接近醉鬼会有的发言。”
太宰说着怀疑地看着我手里的铝罐,怎么会有人因为0.5度的东西而喝醉,“就算是我也料不到你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呢。为什么是海?”
每天都能看到海,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时此刻,为什么非得是海不可?
来到这异界的横滨已经有接近大半年了。这大半年中发生的事,要比我此前的十七年人生中的一切都要来得惊险、凶恶而波澜万丈。生和死的界限暧昧模糊。然而至今我都没有真的到这座城市的海边去看过,明明我就在港口。
“不知道。既然你有时间在这里闲逛,那么找个目的地肯定也不是坏事。”我朝前走去,“今天不看到的话,会悔恨得睡不着觉。”
人是时常被冲动所引领的生物。
但是现在主宰我的并非是全然的冲动。也许这就是夜的魔力。有夜色的遮掩,就仿佛有许多无法被摊开,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容易得到允许。我现在就想去看海。有可能是因为白天某个人说的话。想要在有海的地方书写小说,推开窗就能看到海的地方——
夺人性命之人,注定无法书写他人的人生。
所以我决定不杀人了。
这么说着的织田作之助,甚至显得有些难以理解。过于纯粹的东西,过于简单的东西都显得难以理解。我现在都还能回忆起纪德愕然的表情。他面孔上的狂喜甚至还没来得及消退,就以滑稽的姿势凝固。他一定觉得不可理喻。只是那一刻,我竟然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仅有一点的同情,我也不是不明白想死又无法死去的苦闷之处。但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马上抹掉了这样的想法。
“让我去真的可以吗?那些孩子在的地方。”我问。
纪德声称要让织田先生理解他的心情。很难想象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由太宰负责把孩子们藏到安全的地方。而洋食屋的店主也在劝说后同意暂停营业一段时间,到从军时的熟人那去暂避风头。
“比起气势凶恶又不解风情的大汉们,显然是千鹤子要更让人觉得放松。”他说,“吓坏了小孩子们可不好。”
“说不定反倒会让他们兴奋起来呢……”尤其是幸介。
也许看到枪就会脸上放光。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了不起。”他轻笑着说,“有这种气量的话,不管是想成为黑手党还是球类选手都不是什么难事吧。你很喜欢他们吗。”
“嗯。”
现在,我可以自信地点头。虽然依然不擅长面对他们、时常手足无措,但我喜欢他们。也许我只是将自我投影在这些失去姓氏的孩子身上,也许我只是在玩装作正常的过家家。但那也不会影响我的想法。
太宰不再说话了。
我应该有很多话对他说才对。我想到昨晚的事,今天上午在那间洋食屋和织田作之助的对话,还有在美术馆发生的事,或许还有他点了却没有喝的那一杯酒。有很多东西可以提,有些东西或许非提不可。可是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有如说出它们的能力本身已经被抹去。留下的只有疑虑的空白。
查询手机导航,找到最近的满足条件的地方离繁华街的边缘有八分钟路程。那里只有一段公路。公路外是海。我把手撑在栏杆上往下看,在下面有宽度不足两米的沙地。
我翻过栏杆,慢慢趟下岩坡,潮汐在浅滩上上下起伏。脱掉了皮鞋和长袜、把它们和外套一起留在滨边,塑料袋也扔在过硬的沙滩上后,我两手空空地踩在只没过脚踝的海水中。浮起的砂砾很快陷入我的指缝,海显得冰冷而柔软。等再要穿鞋的时候一定会很麻烦。
如果有月亮就好了,星星也可以,会让人觉得是个特殊的日子。但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黑极了。
“你要下来吗?”
我抬起头,询问把双手搭在护栏上的太宰。
“沙滩?”他笑着问。身在下方的我,只能隐约看到影子。声音也变远了,“真的是很气派的沙滩呢。天气也很好,从我这里看,海好像也很舒服,超凉快的样子——”
等一下。
这光景有些过分熟悉。
“你该不会要跳下来吧。绝对不要。”
“怎么会,千鹤子,这种地方掉下去根本摔不死。”太宰纠正,“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是吗。你不会吗。
他也翻过护栏,轻巧地借力落到岩壁的低点,然后嘿咻一声直接跳了下来。
我还没能为此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了这个人过分爽朗的声音,“但是,如果在这里溺水,沙子会灌进我的肺和气管,让我一边吐着沙子一边窒息吧。”
太宰说着向海里倒去。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真的是——!我试图扯住他的领带,“不要,要自杀的话就找只有一个人的地方,万一你把我的衣服也搞湿了——”
扑通哗啦。
太宰栽倒下去。溅起来的水泼了我一身,不要说裙子,连头发都湿透了。海水甚至流进了眼睛里。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要踩他一脚。在我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他撑着水底坐了起来,我伸出的腿撞上了他屈起的膝盖。
“哎呀。”太宰说。
我甚至没能跌在他脸上,而是面朝漆黑的海潮往下摔去,因为下意识伸出手,最终我只是跪在了海中。裙子在海里像水母一样鼓起来。我沉默了一会。
身后传来太宰仿佛在忍,又好像并没有的笑声。
我转过去把他摁回了海里。我们已经摔到了对于坐着而言足够深的地方。
冰冷的海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太宰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因为他仍撑着水下的砂石,所以就算我把体重全压在他身上也没让那张可恶的脸埋进水中。只是随着他微微后仰了的脖颈,更多水珠滑下来。绷带也湿沉地紧紧贴合在他脸上,压出了右半边脸的轮廓。他缓缓地向后靠了一些——没有能够依靠的地方,四周都是海水。水于是漫过了下颚,他的头发开始漂浮起来。
“比我想得还要浅。”太宰轻轻地陈述事实。发梢上滴下来的水珠落在他鼻尖上,续而又滑向唇缝,“只有这点体重的话,要想把我压下去也做不到啊。真可惜呢。”
“即使如此,只要你愿意坚持把头埋进水里,也是能迎来期待已久的解脱的。”
长长了的前发被水沾得盖住了眼睛,我恨恨地拨开它,意识到我的头发比当初剪短时已经要长了一截。一旦过长,要洗掉上面的血就会更费工夫,所以留长并不是我的本意,也许是时候再剪一次,“全都湿了……你到底有什么趣味,这下到底该怎么办……”
“嗯——反正都湿了,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同情地说,“就这么走回去如何?”
光是想想就眼前一黑。也许撑不到回大楼、在路上就会被当成女鬼或者跳海未遂的奇怪女人被警察拉去询问。前提是运气如此差劲,会碰上夜巡的警车。显而易见也不会有出租车愿意搭载浑身湿透的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如他所说这么吹着冷风徒步回去。那可太有乐子了。
如果一直泡在海水里,倒应该不会觉得冷,但人不会永远在海里坐着。而我也不得不意识到,他身上的体温真的很高,隔着西服和里面的白衬衫都能察觉到温度,也许只是因为衣服全都紧紧贴在身上。不管是我的还是太宰的。
我趴在他的身上。
终于领悟到这件事有多么微妙后,我从他身上滑下去,重新自暴自弃地坐回海里。被勾混的砂砾随着水波掠过我的腿,白色的裙摆顺着水潮扭动旋转。浑身上下恐怕只有后背还是干的,和全湿了也没什么差别。刚刚都干了些什么啊。
公路上方的护栏也显得很遥远。上面的灯光甚至无法投射下来。不管是沙地还是海水都是漆黑的,岩壁也是漆黑的。我们,还有周遭的一切,都漆黑一片,只是很远的地方闪着人工建筑的灯。但即使是这样,只要距离够近依然能看清对方的轮廓。
我舔了舔唇边的水滴。
咸腥、苦涩的海水。进入眼底则只觉得刺痛。
“我想过跳下去。”我说,“跳进海里。游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就这样溺死。之后我的尸体会漂浮到我再醒来为止,漂浮到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北海道也可以,太平洋上的小岛也可以。”
“前后两者的选择差得真是很远呢。”他安静地回应。
“只要在船只,灯塔……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下潜,避开,就不会被找到。也可以避开捕鱼船的渔网。听起来很荒唐,实际上是个能够实践的想法。只要这里的洋流还会移动,我就不会原地打转,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
可以逃跑。
可以离开这个国家。
只是那没有意义。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在这里。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当然不可能理清对他的心绪,也不可能像织田先生说的那样坦率地行动,“我讨厌你。”
我看着他说,“有时候也觉得无法割舍。我一定……不是想要被爱或爱人,只是希望有人陪在我身边。而你恰好是那个人,虽然性格很糟糕,总之是个人渣,有猎奇的爱好,但很遗憾确实是这样。”
“说得可真过分啊。”太宰笑了笑,“不正因为是这样,而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吗。只是想要陪伴的话,不论什么人都可以,谁都可以做到。”
仅仅是陪伴。
没有谁不能作为谁的陪伴存在。甚至也不是无可替代。
海潮拍打着我们的身体。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你。你对我做了那么多糟糕的事,就算恨你也不稀奇。现在这样才不正常。”
但我又不是正常人。我是一死再死,能够面不改色地对自己开枪的女人,早已逸超常轨。也有对这样的我说,受伤很痛,不要这样的人存在。但也许是痛苦要来得更为真实,尽管讨厌痛苦,我却做不到不令自己受伤。我似乎是割裂的,没有东西担负将我调和、统一的责任。
太宰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无端地感到孤独。从他身上滴落的海水,从闭合的嘴唇间透出的孤独。不仅仅是他,我也很孤独。过于耀眼和坚固的东西无法填补的那种破碎的空虚,它只是躺在黑暗的地方。
“但是如果你消失了。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我才不在意你怎么想。只要我觉得满足就可以了,因为我需要这样。”
我需要太宰。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不管他都做过什么。不论这样的选择今后会带来什么。
他眨了眨眼。
“真任性。”太宰说,“你其实是个任性的家伙呢,比我想的还要任性得多。常常做出让人吃惊的事情来。刚遇见你的时候都无法想象。”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还要任性的人。”我站起来,“既然是你捡到的,就对此负起责任吧。我觉得正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
啊,裙子紧贴在我身上。水疯狂地往下掉。感觉拧不干了。
“竟然要说是我的问题。”他叹了口气,“简直是最不负责任的恶女的发言。要走了吗?”
“还想坐到什么时候,实在是太蠢了,像这样两个人坐在海里说话。海也已经看到了,我可以回去了。”
再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等明天起来,毫无疑问我又会为自己的不理智感到晕眩。和他一起时我常有这种感觉。后悔个不停。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我放弃拧裙子而抬起头,太宰已经站起来了。我放下湿透的裙摆,因为风打了个冷颤。
要外套吗?他微笑着问,装模作样地脱掉了自己的——同样湿得回不了头。绝对不要。我自己的外套就还在沙滩上受冷落,再说了现在不管是干的还是湿的都一样难受。连鞋也不想穿了。只是倘若这样会被岩石割伤。
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夜晚、在太宰见到我之前还发生了什么。
某些重大的改变在为人所知前总是缺乏征兆,毫无变哲。如果并非由看破未来的能力,人永远无法预期今天、明天、后天,日后的每一天会发生的事。
因此我们总是轻易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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