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小心一点、啊……!”
在惊呼中,她失去重心、和铺着厚厚地毯也没有变得多柔软的地面进行了亲密接触。
过久没有作动过的身体离能够恢复独立的行走能力还要花上很长时间。比起摔倒的疼痛,无法自由地使用双足的无力感要更为明显。
银把她扶了起来,“果然,还是先使用轮椅比较好。请不要过于勉强自己。”
少女有着幽黑的长发,虽然看起来比千鹤子还要小好几岁,却有着沉着的神色。
“但是,这样银会很累吧?一直坐着也不健康。”
“如果千鹤子小姐摔伤了,才真的会增加我的工作量。”她冷静地说。
千鹤子识相地闭上嘴,回到轮椅之中。
这是一副需要花费气力和金钱才能维持下去的身躯。
在洗浴的时候确认过很多次。从胸腹已经愈合的手术痕迹和目前表现出的症候看,不排除有脏器丢失的可能。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想要解决也很简单。
——去死就好了。
死上一次的话,沉疴和伤病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己也将以健康的姿态存在。
但那个男人禁止了自己的死。
不惜花费金钱,时间和精力也要让她就此作为病患活下去,对于从中体现出的难以理解的某种固执,不断加深着她的困惑。不许死也不许受伤之类的,也从来没有人对千鹤子说过这种话。
轮子无声地滑动着。
康复训练后是千鹤子自行决定要做些什么的时间,多半是在沙发上看书或寻找其他消遣。钟表的指针指向下午两点,但室内却被与时间不符的明亮灯光照亮。假如不开灯,将会是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无异的黑暗。
这里一扇窗都看不到。
当询问为什么没有窗的时候,银是这么回答的,“这是为了保护您和首领。”
这一层楼的窗是不会被打开的——如果打开,就有被定位而袭击的风险。对于千鹤子而言,这个理由也过于缺乏共感,她只好说出“是吗”一类可有可无的回应。
银说太宰是被外界称作港口黑手党的组织的首领。
她来到这里只有半年,所以对千鹤子为何在此也毫不知情。除了被训练当做太宰的秘书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进行对她的看护。
不管听多少次,都觉得 “首领”是个夸张的称呼。没法和太宰联系在一起。
……会让这样的少女当秘书也无法让人和什么心狠手辣的黑道组织联系起来,反而让人怀疑他们人手稀缺。千鹤子再三努力才忍住没有吐槽些什么。如果挨个把所有可槽之处全吐上一遍,她也不需要干别的了。
自己似乎真的身处与原先不同的世界,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接受这件事。
其实要相信它是很快的。太宰提供的电脑无情地宣判了事实。这个世界没有亚人,没有千鹤子,没有太宰治和川端康成。许多人都消失了,甚至连莎士比亚都并不存在。不止是日本文学,外国文学也遭到了惨烈打击。而且直到十年前都还有战争。比起横滨,像是不过命名重合了的另一座城市。
是像爱丽丝掉进的兔子洞后一样有着荒谬法则的世界。
也许是因为无法接触外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只是暧昧地停留在这个阶段。想必除非真正出去,否则都无法更进一步。也因此,阴暗的箱庭中始终有着缺乏真实性的空气。始终会在某些瞬间使她产生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在这里的疑虑。
……
“你把头发剪短了呢。”他用听不出是可惜还是并不在意的口调说着,坐在了千鹤子身边。
今天太宰是在深夜到访的。
通常这个时间她都因为困倦而早早入睡,但也许是因为最近睡得太多,偶尔会有非常清醒的时候。
“发现了?”她把书翻过一页,“太长了很麻烦,所以让银帮忙剪短了。所以,今天您有什么事呢。”
虽然对她来说剪到颈后也没有问题,但银柔和而沉默地拒绝了她,最终只剪到了蝴蝶骨附近。不过纵使如此,也比原先轻松了一大截。
明明打理没有意识的人的头发应该很麻烦。
“我从来没有因为要做什么事而来找过你吧。”少年振振有理地说,千鹤子哑然了。
确实,能被称作正事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昨天甚至借着帮助手部复健的理由和她一起打游戏。前天在房间里看了电影,看完评价了主角很蠢。基本上每天都会来拜访千鹤子,时间的长短则由他的忙碌程度决定,但还没有缺席的时候。而做的事情也都稀松平常得让人惊讶。
最初觉得无所适从。随着时间流逝而不得不习惯了。
而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过得比先前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平稳,有时候甚至是快乐的。……虽然是个充满谜团,身份存疑,目的存疑的男人,虽然至今都一次没有提及过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千鹤子。虽然这样的生活像是一种温和的监.禁。
“我会害怕。”她开口时,视线停留在纸张上,并没有看他,“……会不求回报而温柔对待他人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有需要我做的事,希望你能直接告诉我。”
没有能够让人颌首理解的理由,就无法正当地接受这样的生活。过去已经放弃期望的东西,也不觉得突然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一段难耐的沉默。
“如果有代价的话,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吗。”他用瞧不出情绪的样子注视她,“对我来说,在睁眼之前你已经付出了那样的代价。”
“代价?”
“待在我身边。”太宰说,“在这四年里将不会得到自由,只能留在这个地方。除了我以外见不到什么人,也不会有离开的机会。和你过去所过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差别。而且……”
他笑了。
“待在知晓死期的人身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我只是预约了你今后的痛苦。”
——他说的是正确的。
就算是只认识了少年几个月的千鹤子,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心无波澜地面对少年的死亡。哪怕无法想象也能知道,如果那一天到来,自己会为其感到悲伤。
少年对她很温柔。
希望他不要说这种话。她也不希望他死去。而且不管怎么凝视少年,都难以想象这是要寻死的人的面孔。毋宁说,他有着带有强烈意志的眼神。是有着必将完成的夙愿才会产生的表现。如果这种意志是为了死亡决定的,在无法理解的同时,也有些害怕。
“……确实,是这样。”她小声地说。
缺乏能够干涉的语境,只是认识了他几个月的千鹤子不可能左右少年的选择。但花费更多时间会有机会改变这件事吗?死的意志像利剑一样闪闪发亮,悬挂在他的头顶上。
“所以说,我对你做了残酷的事情。”他有些悲伤地看着她,“但就算这样,也希望你能够满足地度日。”
“……现在我觉得你确实很过分了。”千鹤子终于无法忍受、合上了书,从谈话开始时就早已无心阅读,合上后也完全想不起来都看了些什么,“……、……如果四年都与你共处一室,还要被这么对待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来,心跳违背本意地加快了。说出来就开始怀疑自己做了非常错误的选择。
“即使是把你关在这里的男人?”太宰反问。
如果他只是个把千鹤子关起来了的男人,那她也不会为此烦恼。
她不想再回答他了。
无措、对不可知的未来的畏怖与不受控制的心拍混乱地萦绕在自身的内部,最终混杂在一起,通向连她都不知去向的深处。
太过分了。
她把被子蒙过了头,消极地抵抗起来,“我要睡了。”
“是吗,晚安。”
“还有事要做?”
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他穿的还是西装。这时候才想到,好像没有看他穿过以外的衣服。休闲些的也一次都没有见过。
“我可是很忙的。”他回答,“忙到被人怀疑不需要睡觉的地步。真是份不好做的工作。”
“……恕我多管闲事,您的睡眠时间是?”
“不太记得了。一个小时?这么说来上次睡觉好像是四天以前。”
你都在说什么。
她扯掉了脸上的被子。“这样不到一年就会猝死,一定会这样。比起找我,请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用来睡觉。否则你四年后死掉的大好计划会马上化为泡影。”
“欸,那么浪费时间的事。”太宰说,“如果你陪我的话,会认真地考虑一下。”
“………………晚安。”
他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离开了。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楚。
千鹤子独自平复了一下呼吸。
当然是睡不着的。甚至觉得今晚也睡不着了。在黑暗和寂静之中,心脏激烈地博打。
四年后,自己会是几岁?二十一、二十二?好像还很年轻。这么想更觉得,其实是很短暂的时间。
自己的人生像带有虫洞的过山车一样无法预测,如今则早已放弃了思考今后的人生。比起莫测的未来,只有现在是能够被感受的,也只有现在是确切而真实的。但此时此刻,“未来”这一概念又清晰地攀附上了她的身体。
在可见的明日中,会喜欢上有一日将死去的男人——
就算在不同的世界,她的运气也没有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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