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百合

    “银泡的茶真的很好喝。”

    女性捧起茶杯后这么说。

    黑而长的头发随意地拨在身后,虽然是夏季却披着冬日才适合的厚披肩,甚至穿着针织衫和长裙。从袖口下,露出了戴有漆黑手套的双手。左手始终不太自然地放在桌上,几乎所有事都是由右手完成的。仅有从多少露出的一截白而纤细的手腕能够判断那并非义肢。

    “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这么回答后,女性的脸上浮现了有些无奈的神情。

    面孔缺乏血色,能够判断健康状态并不理想。如果不交谈则多半是平静得接近没有表情的冷淡样子。但一旦开口说话,又好像还天真而柔和,会凝视对方的眼睛。病态的白皙似乎也为她增添了另一种风情,是可以忍不住看很久的模样。

    银不知何时起,变得会下意识地观察千鹤子。

    这既是她工作的一环,也是长久相处以来逐渐染上的习惯。

    “——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小银。”

    四年前跟随太宰进入黑手党时,最先进入的就是被医疗器具装满的房间。

    如果不是一点白色的要素都没有,会让人误以为是医院的高级病房。在机械、管状物和布的深处,她像死者一样陈列着。

    在此之前,银也曾经接触过健康状况极差的人物。首当其中的就是哥哥芥川。因为过酷的生活条件而变得苍白又瘦弱,总是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样剧烈咳嗽。从弓起的脊背上甚至能够隐约感觉到脊骨的数量。只有那凶狠而顽强的生命力,让哥哥即使如此也还显得并不那么糟糕。

    但是,躺在床上的少女看起来和已经死掉了差不多。

    青白的面孔和必须要靠呼吸装置才能维系的供氧循环,以及就连长久过着饥不择食生活的银似乎都能胜过的瘦弱身体。更换衣物时看到的上半身不仅有缝合过的痕迹,甚至带有不正常的凹陷。

    银对少女的猜测是被摘取了器官用以贩卖的被害者,在这座魔都中有这种遭遇的人并不少见。但只是如此的话,是不会置身于这种地方维系性命的吧。她是难以捉摸的上司的什么人呢。

    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中下层的人连首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也不会知晓一直静静躺在房间里的少女。但就连中也先生也不知道,只说是有一天突然被带回来的女人。

    太宰对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要求银作为看护少女的对象。为此,银学习了注射、护理和操作那些复杂医疗器械的技术,对各种药物也有了基本的了解。虽然名义上是首领的秘书,但觉得自己的工作和看护妇更接近。

    总的来说,和像死者一样的少女相对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

    天性安静的银虽然不至于到对她自言自语的地步,却也变得非常好奇。少女孱弱的样子会无端地使她想到自己主动与之分别了的兄长——虽然,这只是一种乡愁似的联想。

    没有表情的睡颜看久了也会变得柔和。如果醒来,如果能够变得健康,她一定会是好看的人吧。就连面孔都快要凹陷下去的现在,也能判断出清丽相貌的痕迹。

    但是,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一直都只是在沉睡。

    连呼吸都很微弱。看不到胸口起伏。

    随着时间流逝,对少女病情的了解变深了。银明白那是正常人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醒来的伤势。

    ——如果是哥哥的话,说不定可以。

    又忍不住这么想了。

    不管如何伤痕累累,银都从来没有想过芥川的死亡——也想象不出。不知为何,觉得哥哥即便受了濒死的伤,即便处于地狱的烈焰中,也会用带着憎恨不可触碰的某物一样的信念撕咬到最后一刻。这就是芥川的生存方式。正是因为这样,即使是在大家都死去后芥川也一直顽强地活了下来,也正因如此银才与他分别了。

    但是,纤细的少女显然和芥川、和银都并不是同一种世界的生物。从她身上寻找不到那种处于世界的最下层的气味。少女脆弱得随时死去都不奇怪。

    如果少女死掉的话——这样的想法就像河底的气泡一样,时不时地浮上银的脑海,又很快破碎了。自己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但是首领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心。

    他非常忙碌,极少出现。银只有一次偶尔窥见了他坐在床边的情景。

    没有开灯。

    所以没有窗的房间和黑夜无异。

    男人像是只是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像是累了一样把头靠在了椅背上,仰起了脸。

    望着天花板,没有表情地询问了,“那时再去早一点……还是说,去晚一点会更好呢。”

    与其说对少女的现状感到不满,不如说是对选择的正确性感到疑虑。疑虑这个词语被匹配在这个男人身上,是银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但不论是不满还是疑虑,其中都并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就好像对她的生命安全怀有不容置疑的笃信。

    只是好像有点无聊,对等待感到厌倦、甚至是疲惫了——因此他坐在床边的样子,显得比往常都更加孤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少女。

    之后过了好几个月。

    离银照顾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少女已经过去了半年时光。

    最近,少女的呼吸时常会加快。虽然没有睁眼,却出现了眼球运动。还很微弱,但确实是苏醒的兆候。

    接着某一天,少女苏醒了。

    说是苏醒稍稍有些语弊,她只是睁开了眼睛。当时正在进行注射的银吓了一跳,连针管都掉到了地毯上。

    眼睛是漆黑的,缺乏神采和焦点、微微地反着光,并没有看到银。

    像从漫长的睡梦中偶然清醒的瞬间,之后,少女又把眼睛闭上了。

    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摇醒她,又同样只用了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过于激动才会产生的念头,去通知了首领。

    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银纯粹地为这件事感到喜悦。一年来怀有的想象终于走向了现实。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对银说些什么呢。在寂静而少言的外壳下,暗自怀抱着期待。

    正如最好的预想,一段时间后少女确实醒来了。

    “睡着的时候承蒙关照了,我的名字是千鹤子。那个……虽然我的年龄好像更大,但希望您能不要使用敬语。”

    “但是,您也在使用敬语。”

    “……说得也是,非常失礼、抱歉。”

    使用礼貌的口吻好像是名叫千鹤子的少女的习惯,她不太自在地改口了,转而看向银。

    “请多指教,银。”

    清醒时的眼睛和那梦境中朦胧的一瞬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这副病容上还有什么是没有因此受影响的东西,一定是她的眼睛。

    明明是与自己和哥哥一样的黑瞳,却聚合着她身上最鲜活的部分、充满了闪着光似的情感。

    太好了。

    比她想的还要美丽。千鹤子和自己作出的所有想象都不一样,但银很开心。

    如果这是以沉睡之人醒来就能作为终结的故事,那么一定是不坏的结束——即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

    少女和首领成为了情人。

    也许原本就是接近的关系。太宰对千鹤子有着明确的执着,所以会变成这样并不奇怪。

    他们总是在一起。同时,她被禁止离开这里。

    无法在大楼内自由出入,活动的范围就仅仅是这一层、甚至只是为数不多的房间。

    ……就像被囚禁了一样。

    就算能把所有东西都搜集到面前,这里也没有太阳和新鲜的空气,甚至不存在外界,是丧失了重要组件的空间。外界的概念和此处是被割裂的。能够确认自身确实存在的东西一定并不多。

    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有时候,为工作离开大楼的银会为她带来自己购买的生花。

    觉得最适合她的是白色的百合,但并不想看到那手指和百合的颜色对比的样子,所以总是选择色彩艳丽的花朵。

    也会受她所托去旧书店里找找银觉得会有趣的书来阅读。这件事让银非常为难,每次都不自信地挑选书本,但不管带来什么书,千鹤子都显得津津有味。

    千鹤子说自己的父亲是文学系的教授,也是作家。但问她需不需要寻找父亲的作品时,她拒绝了。

    也许是受父亲影响才会喜欢书本,平时也总是用书打发时间。久而久之,千鹤子的房间堆满了书。同时她因为无聊和太宰的怂恿也试图拓展其他兴趣,所以房间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杂物。

    银和千鹤子说过很多话。对她说过和哥哥的事情,加入黑手党的理由。而千鹤子在自己的过去上总是有点含糊。多数是少年时代发生的事,从步入青春期到清醒前的回忆则不自然地空缺着。

    和千鹤子在一起很高兴。

    能为她做的事真的很少。

    就算这样,也希望能够让无法离开这里的她过得更快乐一点。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千鹤子是唯一和银关系如此密切的同性。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

    ……普通的,关系很好的朋友。

    在这之前,银的生活中只有可怕的大人和哥哥,还有相依为命的同伴们。而大家都离开了银,最后银自己选择从哥哥身边离开。

    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并不后悔,却还是有点寂寞。

    千鹤子真心露出笑容的时候并不多。

    偶尔陷入思考时、表情会惊人地冷漠。是一副时刻为什么困扰的样貌。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状况越来越明显。

    曾经银以为是残破的身体令她感到痛苦,但千鹤子自身对需要忍受的病痛好像并不那么在意。

    “也有会因为这种不便才会深有体会的东西吧。……比如说,‘活着的感觉’。”

    说完她自己就摇了摇头,说这种说法听起来过于抖M了。

    也曾以为是因为没有自由,这一猜想也被否定了。

    “我之前在比这里糟糕得多、更加不自由的地方,所以并不觉得现状很糟……”

    最后银猜测——并且越来越坚信了——是因为首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选项。在那两人中,始终存在比之恋情要更为阴暗且不可分割的部分,一定存在唯有两人共享的秘密,有着只完结于那两人之间的事实。

    并不是情感本身令人痛苦,而是与此相关的别的东西让她痛苦。为某事害怕,为某事焦虑,为某事悲伤。一直饱受困扰。

    但银只能注视这一切。

    她不具备能够涉足其中的任何一样要素。语境、情报、手段、立场,一样都没有。

    “——啊。”

    在千鹤子想要放下杯子的瞬间,她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痉挛了。

    杯子从手上滑落,在地面上发出响亮的破碎声。

    带着金缘的白瓷碎片和残留的淡红色液体混杂在一起。女性沉默了一瞬,接着好像有些懊恼地说,“本来以为手有变好一些的。”

    她阻止了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的银,自己弯下腰,开始收集碎片。

    “碎片会划伤手的,请让我来做。”

    “带着手套是不会被伤到的。就当做是在复健吧。”

    银不赞同地沉默了,但如果连所有小事都要插手,对于原本就并不自由的女人而言或许是心情更为复杂的事情。因此尽管始终非常担心,却找不到劝阻的话语。

    千鹤子顺利收集了所有的碎片,将它们丢弃了。好像还打算打扫地上的水迹和残屑,银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银就像姐姐一样。”千鹤子说,“作为年长者会有点羞愧。”

    “因为,千鹤子小姐让人很不放心。”

    “有到这种地步吗?”

    “……是的。”

    “明明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她用听不出真意的平静语气提及,“银真的很爱操心。”

    连表情也和语气一样平静。

    数日后的白天,发生了一起失败的自杀。

    这是千鹤子醒来后的第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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