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了陈设随意的房间。
那是绝不强烈的柔和光线,但她依然感到刺目而挡了挡眼睛。
在单方面的争吵过后,千鹤子被直接打晕,之后大约就被送走了。在被金发碧眼的护士叫醒后,被带往的就是这间办公室。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和千鹤子过去四年所认知的相似场所不同,明亮的房间中存在有自然而放松的生活感。墙壁上贴着稚嫩的图画,孩童在草坪上尖叫和笑闹的声音经由窗户,与新鲜的空气一同流入室内。
控制住不适感抬起头后——房间的主人对自己露出了容易打消人警惕性的那类笑容。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儒雅中年男子,“这里是孤儿院,而我担任院长一职。称呼我为‘森’就可以了。”
“小姐想必也清楚是谁把你送到了这里。”他温和地说,这种有条不紊却也令人无法忽视的口调令她联想起某人,“太宰君希望我为你重新建立普通的生活,把这里当做中点或是滞留之处——虽然我认为这种无视对方意愿的方式实在不解风情。当初应该多教教他如何对待珍视的女性才是啊。”
“你意下如何呢?”
“……我要去找他。”
“再和他见面之后呢?”
“阻止他。”这一次,她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森看了她一会。
千鹤子能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带感情地观察了她,最后扫过手腕上的伤痕。
“——恐怕我无法同意这件事。”森说。
那是一种颇为严肃的语调,简直就像医生在对患者下病危通知书。虽然没指望能听到理想的回答,但这果断的拒绝还是让她沉下了心。
“虽说现在如此,我也曾经以医学为生业。”森说,“治疗病患,收取报酬……在大多数时间。”
他笑了一下。确实,从着装上给人的感觉也接近于医者。但是知性的面貌同样与教育者相符,是个善于发表论调的人。
“病要被分作肉.体和精神。但在我看来,小姐不论哪方面都不容乐观。这副身体若是不去治疗,也只还余下数年寿命——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世界上有能够完美医治这样伤情的异能者存在,因此你的状况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小事一桩。问题出在另一边。”
由于他话中的转折,千鹤子咽下了想要说出自己拥有不死之身的冲动。同时,男子用手中的钢笔虚虚地点了点她的胸口,将话语继续下去。
“……你的心。”
“精神无法被彻底医治。”说到这里,森感到可笑般交握双手,靠在了椅背上,“……就算身体能够复原,心也不具备能够焕然新生的便利性,是拥有明确法则的脆弱之物。
这话听起来或许不近情理,但忘掉他吧。
我不知道小姐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但你打算做的事只通往更难以挽回的伤害。”
“况且,你打算怎么做?”
现实的问题。
不说为此应当具备的资源和能力,甚至连回到那里的路线都不知道,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少得令人怀疑是否能够正常地自力生活,更别说要闯入全副武装的不法分子聚集地。
谁都能看得出这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困境,若非确信这点,太宰也不会说出那种话。
有一种方式能减轻困难,只要知道路线,自己就有办法抵达那里。但那是疯狂的举措,一旦说出来,觉得森恐怕会放弃与她沟通,将她视作病入膏肓、已经无法正常思考的对象。
“……现在再说我其实拥有不会死去的能力,好像也不会令您改观。”
“——那确实让人很感兴趣。但除非给出能令人接受的答复,否则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的。我有那样的义务。”森站了起来,“来吧。我带你去见见这里的孩子。这里的人手也不多,会有许多事需要小姐帮忙的。”
千鹤子只能依言跟随他出去。
要是能逃走就好了。
也只能这么想想。再怎么样,她也理解现实。不借助森的力量,单凭自己不可能有成功的机会,只会是徒劳的挣扎。
……
这里是郊区的孤儿院。
周围唯一的大型建筑是水力发电站,此外都是田地和普通住宅,连城市的影子都看不到。宽寥的庭院使人在站立其中时,产生被扔到遥远星球上的错觉。
设施老旧但干净,水泥砖砌的外墙已经斑驳脱落,被重新修补过而显得灰白。孤儿的数量在二十到二十五人之间,每天从上午九点开始就发出有生气和活力的年轻声音,时常用好奇的眼神注视这个从年龄到外表都过于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千鹤子在这里度过了三天。
要做的事情并不多。以千鹤子现在的身体至多和小孩子讲讲故事。有时候反而需要他们来关心。和陌生人或孩子交流,都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让她有些无所适从。除此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于与森纠缠,不厌其烦地找他谈话。
但一向没有好的结果。
她的心被焦虑和恐惧的阴影攥取了,还能够冷静地做任何事,也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认为也许下一秒就会与男人永远错过的恐惧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千鹤子,和曾在那栋大楼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最初的那天,森向她保证事情还没有发生。但她也能听出他的潜在之意——只是现在。不快点的话,一样会来不及。
她深深地叹息起来——随后发现因为这声叹息,周围的孩子有些畏缩地看着她。
吓到他们了。
“对不起。”千鹤子道歉了,试图露出柔和的表情——但真的有效果吗,“只是太阳有点刺眼,我们继续吧。”
念诵故事。
只有年纪小的孩子才还会在她身边听封面已经有些破损的外国童话。但他们都有和年龄不符的敏感和礼貌,她从中模糊地察知到了已然只剩下经久遗迹的严厉伤痕。
“姐姐,身体没事吗?”其中一个孩子问,“脸好白。如果被晒得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喜欢待在这里。”
然后她继续读了下去。
虽然在读,思绪却游离在外。
注视着故事的时候,她会想到离开之前读过的那本书。
只属于这个世界的书。
如果能找到作者就好了。但那是没有标题与作者,应该还并没有被发表的小说。
只是很想见见那个人。某种意义上说,那才是真正改变自己和他命运的对象。能与他相遇的话,会有什么得到改变吗。
一滴水打在了她的肩上。
……下雨了。
是太阳雨。没有乌云与雾,只是透明的水珠不断滴落,在正午的光芒中变得难以辨析形迹。
午后的故事会被迫中断了。孩子们小跑着回了建筑物里。千鹤子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关心,停留在原地。
带有雨的空气是湿润的。草木和泥头的味道钻入她的鼻腔。只要再向后靠一些,就能感触到斑驳不平的树木的痕迹。
她确实离开了。
这是真正的外部。因此,那个狭小的世界马上被退化为了更不真实的存在。
尽管如此,她还能清晰地想起他的低语和微笑。对环境的印象被挤压得越朦胧,曾切身体会过的细节的痕迹就愈发深刻,乃至于任何细而微小的感触,吻的温度、空气。
过了一会,撑着伞的森从设施中出来,走向她的方向。
因骤雨而变得湿润的草地上,有着一不小心就会误认为是石头而踢开的蜗牛在爬动。
“淋雨对你的身体不好,回去吧。”他温和地说。
“是对‘现在的身体’,所以我想没关系。”她回答。
水珠甚至没能在黑色的伞面上产生蜿蜒的行迹,只是像露一样凝在表面。
他们不作声地站了一会,接着森开口了。
“为什么要对太宰君执着到这种地步?”他保持着撑伞的姿势,“在我看来,他对你做的事情是无法原谅的。这一点他本人应该也最清楚不过。
极限环境中建立的情感,本质上是支配的一种。不管他对你持有何种情感、做了什么,都无法成为免罪符。从诊治者的角度来说,我能给出最好的建议就是不要再与他相见。就此离别,也不去沾染将要到来的死。”
“您也知道这件事啊。”千鹤子平静地说,“明明他说要把这当作秘密。”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死人啊。”他用难以揣测的语气回答,“而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从某一刻开始他就一心这么做了,因此我能明白不同。过去,那是个将死视作深潜中的换气的少年,而现在手段则成为了终点。”
某种程度上的悲剧是能够在发生前被预兆的。清楚选择什么有利,而什么又必将招徕不幸与苦难。过去他曾经无数次目睹这样的局面。
正因如此,才知晓有多么难以阻止。他本已经放弃了。
“……蛞蝓。”
她突然说。
“嗯?”
看着地面。
在脚边静静地伏动的虫,像是被遗落的螺壳。
“蛞蝓,一生都只能活在潮湿的地方。
没有壳,被太阳晒了或者撒下砂糖就会干瘪地死去。又脆弱,又阴暗……明明不管是阳光和糖,对世间大部分生物而言都是有益的东西。”
她说得很慢,过于跳跃的话题致使组成话语需要更多思考。森静静地等待她说完。
就算置身阳光下,看起来也并没能属于明亮的世界。避雨的植木外,太阳炙烤着雨后垂折的湿润草地,因而年轻女人站立的地方有了更强烈的阴暗。
那份阴暗为她酝酿出梦一样模糊的空气,是和现实错位的氛围。
只需要少许。
对他人而言不值一提的必然,理所应当的事物,可以轻易地令它痛苦。
“森先生会因为行为被从义理上否定了合理性,就不去做某事吗?”
“这个嘛。”他说,“不会。——虽然现在不应该这么说。”
“那就足够了。”
背靠了树荫。
虽然始终都很焦躁,但把这些事说出口时,却意外地平静。从纷乱而没有头绪的言语的线头中,似乎也在寻找自己真正的想法。
“那个人……明明自己就是这样的生物,却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
这是不属于千鹤子的世界。
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过去——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还是个恶趣味的地方。在这里能谈得上无法割舍的存在的就只有一件。只要在他身边,就还知道呼吸的方法。
即使那是扭曲的生存方式,也认为在一起很幸福。
“他想要死去。对我说,我没有他也能活下去,迟早会对此释怀。我并不像他那样彻底到了另一侧,所以也许是那样。也许那样是正确的。虽然很不甘心。
“但我并不想被治愈。如果正确的道路需要就此放弃他,就不想选择正确。是错的也没关系。不这么选择,我也一定无法忍受。况且……”
停顿,然后用听起来有些明快的声音继续了。
仅有这一刻,她流露出的是少女的声音。
“——对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至少该报一箭之仇吧。”
对于自己正走向什么样的道路有所自知之明。
向或许会迎来的结局,如今也只能说别无他法。摆在面前的所有选项,现在看来都只是通往不同的苦闷。既然如此,情愿选择反抗得最为激烈的一种。
如果无法阻止、注视了他的死,她一定会崩溃。而在毁灭的道路上,除非存在会发生的奇迹,否则都不可能扭转结局。但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就是因为那是近于不可能发生的事象。奇迹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
……不。或许存在。假如把和那个男人的相遇视为这样的东西。
从未真正诉说爱语,自虐又伤害了她的男人。
比起复仇,觉得自己的行为更像决心践行的约定,是只为了直面向他的证明。若能做到就好了,若能令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承认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要是能够做到的话——
“……”
森严格地审视了千鹤子,突然有些无奈地笑了,“那么,就让我来协助小姐吧。”
“您终于松口了呢。”
“当然,对小姐而言,是放纵你去做不好的事,作为医生会抬不起头来。不过,”他眯起眼睛,“……对他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看着森,想到此前他一直用太宰的长辈般的口气说话。
名叫爱丽丝的西洋女性称呼他为“林太郎”,所以他的真实姓名也呼之欲出。真是个奇怪的组合——还有余力的话,想要这么说。
“……那么,就请您多多指教。”
*
*
*
“她走了。”
女人说。
和主人一同看往窗外,作着护士的打扮,青蓝的眼珠大而通透,有着近似人工物的完美,“为什么要让她走?林太郎,觉得她能成功吗?不会杀了他?”
“真是不稳的话啊,小爱丽丝。”森鸥外说,“我也只能希望不会有最坏的情况发生。”
曾经的首领,现在也只是隐居避世、不起眼的孤儿院院长——能做的事情也不剩多少。好在只要医学的手腕和知识还健在,对于那名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女性而言就已经有所助益。说来,那与他还有些渊源。因此或许鸥外也要对此负起责任。
他注视着阳光下的外庭。昨日的阵雨后,太阳变得比往常都还要明亮。
再过几个小时,黄昏就会到来。
究竟是做这样的工作培育了温情,还是他也老了呢。
“不管行走的道路是善还是恶,通往白日还是黑暗……都会存在的人。”用只能够称为自言自语的语气,鸥外向并不存在于这里的某人低声道。
“——只是有这样的人在身边,那不也能够被称为可贵的幸运的一种吗,太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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